高山顶,流水旁,有个小村叫上驿。
按理说,有上驿,就该有中驿和下驿。可是六六镇方圆,搜索遍了,没有后两个地名的影子。于是,大家说,过去的驿道路程远,村庄稀,上驿在这里,那中驿和下驿,弄不好,在北草地,或是在关中平原上哩。
上驿村有个小婆姨,人称秀嫂。是叫成秀嫂,人才长得秀气了,还是因为秀气,所以叫秀嫂,不知道。
秀嫂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卡腰大襟夹袄往身上一穿,长长的腰身,别提多好看。陕北民谚说:长腰婆姨短腰汉!是说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情。
秀嫂正是这样的长腰婆姨,秀嫂的男人王大锤,也正是这样的短腰汉。这真是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这一对宝贝,要提多般配有多般配。三年五载下来,两个精耕细作,一气养了五个娃娃。
一场大祸从天而降。这是一年前的事。山上要修公路,出民工,将那朝朝代代只能走高脚牲口的驿道,修成简易公路。王大锤年轻力壮,他不出民工,谁出?
石砭上炸石头,出了个哑炮。大家说:王大锤,你手脚利索,你去排吧!王大锤说:能行!王大锤拾起身子,刚走到哑炮跟前,还没动手,炮捻子就又扑扑扑扑地冒开了火星。王大锤叫声不好,赶紧来了个就地十八滚。随后,炮响了,一阵大石头,把个王大锤给埋住了。
幸亏这个就地十八滚,王大锤才没有死,拣了一条命回来。众人刨开乱石,救出王大锤,只见有一块石头,不算太大,砸在王大锤的腰上,正是这块石头,把王大锤砸成了瘫子。
家里的光景一下子不行了。王大锤现在成了个只会张嘴吃饭的废人。满世界现在忙坏了一个秀嫂。拉扯着一个男人、五个娃娃过光景,忙了地里,又要忙家里,一年下来,秀嫂明显地苍老了。
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是男子汉!王大锤如今成了这样,叫这秀嫂的光景,可咋样往前撵哩!
这一年春耕时节,上驿村家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秀嫂不会扶犁,去求王大锤的几个兄弟,不知道是这几个兄弟不是人,还是几个兄弟媳妇戳弄,生怕自家男人靠近了秀嫂,总之,几个兄弟互相推辞,各人顾各人的光景,不肯白出这个力气。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没良法,秀嫂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扶犁揭地。
秀嫂扛着犁,放在地头。又拉来牛,往绳索上套。牛欺她是女人,哪肯就范。
稍--,稍--秀嫂给牛把跟头上了,然后拽住牛缰,弯了牛头,让牛往后退。牛退是退后去了,可是,一只牛蹄子,踩在了曳绳上。往日遇到这种情况,王大锤吆喝一声抬儿--抬儿,再用鞭竿打一下牛蹄子,牛蹄子就自然抬起来了。可是今天,任秀嫂喊,任秀嫂用鞭竿打,牛就是不听。牛非但不听,还抬起眼睛,望着秀嫂,意思是我就这样了,看你咋办?
没办法,秀嫂只好弯腰到牛肚了底下去捡曳绳。秀嫂不知,牛往前弹马往后踢,那牛肚子底下,是万万去不得的。
牛见秀嫂到了它蹄子底下了,蹄子往起一举,往前一弹。秀嫂还算利索,见蹄子来了叫一声,赶快转身逃走,因此,牛蹄子只弹在了她的屁股上,踢黑青了。
王大锤的大弟弟王大屁,就在不远处犁地。秀嫂走过去,请王大屁帮忙。王大屁不情愿地卸下自己的犁,过来把牛套好。又把牛摆顺,犁了两三丈远。这时候,王大屁撒种子的婆姨,站在远处喊他。
我的地正紧火着!你学着犁吧!王大屁说完,将犁把一提,犁头往地里一插,忙自己的去了。
秀嫂摸了摸自己发疼的屁股,走上前去扶犁。
平日看王大锤犁地,一满不费事,就像打耍耍一样。嘴里唱着歌,犁头子蛇一样地在地上走,黑油油的泥土哗哗地翻着。可是轮到秀嫂,就不一样了,正所谓会家不难,难家不会!
犁头一会儿窜到地面上,搭不住土,挑了。这样牛倒轻快,可是搭不住土,地皮没有翻起来,这犁地又顶什么用?犁头一会儿又往地心里钻,越钻越深,拔也拔不出来,害得老牛停了步子,弯过脖项来,用眼睛嘲笑她。
犁了一个来回,到了这边地头,秀嫂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把犁往地头上一撇,蹲在路边,用手搭着脸,哭起来。
女人的眼泪,一旦出来,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一时半刻,很难收刹住。秀嫂哭着,越哭越伤心,这一年来所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一边哭着,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说的是啥,说的无非是:王大锤,你狗日的,咱俩相跟的好好的,你一个马趴,栽倒了,把我闪到了平路上,叫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惹世人下眼观!
正在这时,大路上雄赳赳走来了个山东大汉王谋子。
秀嫂哭了一回,心里痛快多了。心想哭也不是办法,生活还得做。就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只见自己面前,站着黑凶凶一个大汉,正瞅着自己。秀嫂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看了多时了。这位大嫂,你有什么难肠事,你不妨给我说说!王谋子站在那里问。
秀嫂赶紧用袖子将眼泪擦净,又两手向后,刨了刨自己有些零乱的头发。她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哪里来的过路客,你行你的路吧!
王谋子笑一笑,抱起地头的凉开水罐儿,扬起脖子,喝了一气,然后一抹嘴,说:犁地这活儿,其实不难!牛要踏到犁沟里,犁把儿要捉得活泛一点,平稳一点,眼睛儿,不要看脚底下,要往前看!
秀嫂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离家快半年了,看见这犁把儿,手就发痒!王谋子说着,来了情绪,他过去扶住犁,一声吆喝,曳绳一拽,犁缓缓地动了。犁到地头,又弯回去。也就是说,犁了一个来回。
大汉身量高,这牛犋在他手里,像玩个玩具一样,秀嫂站在地头,欣赏地看着,都有些呆了。地里春耕的人们,不少人也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看这大汉犁地,嘴里赞着好把式。
就这样!就这样!到了地头,王谋子将犁头往地里一戳,犁站住了,他扭过头来,对秀嫂说。
大兄弟,你的把式真好!秀嫂回过神来,赞叹说。
揽工的,啥活都干!犁地这活儿,不算啥!
王谋子说完,从地头捡起自己刚才放下的褡裢,往肩头一搭,说了一句告辞的话,就又顺着这条老驿道,往北草地方向去了。
大汉走了好远,秀嫂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扬手冲那人的背影喊道:喂,大兄弟,你既然是个揽工的,你就给我揽吧!反正走到哪里,都是下苦!
听到喊声,王谋子停住了脚步,他扭头问道:那工钱怎么算?
村上有的是市价,我不诳你!揽到春种完毕,咱们算天天,每天吃住以外,付你三块工钱!
那敢情好!大汉说着,弯转身子,返了回来。
你叫啥名字?秀嫂问。
王谋子,山东人!大汉回答。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有了王谋子这帮工,今年这春庄稼,不愁种不到地里了。想到这里,秀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谋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上前扶犁。秀嫂从地头的口袋里,倒些籽种,掺些农家肥,然后手提箩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溜种。泥土哗哗地翻着,秀嫂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回到家里,吃饭时,这大汉一顿吃了一笼蒸馍,喝了半锅米汤,把秀嫂全家的饭都吃光了。秀嫂见了,暗暗叫苦:好个大肚汉,怪不得出来揽工。娘养不起了,只好打发出来!
秀嫂不该叫苦。因为这王谋子,不但能吃,更能干活,两相抵消,倒是秀嫂家要占便宜一些。话到这里,说一些题外的话:据说旧社会地主雇长工,请到家里,第一次测试,不是看干活,而是看吃饭,理论是能吃就能干!
第二天早晨,大汉将一麻袋籽种,轻轻一提,放在牛背上,然后扛着犁,大喝一声走。
牛不愿意走。牛让秀嫂给惯下毛病了。昨日个儿,这籽种是秀嫂用架子车,拉到地头去的。牛觉得今天也应该由秀嫂去拉,它是耕牛,不是驮牛。
大汉见了,放下犁杖,抡起两个拳头,就打牛。窑里的王大锤,身子动不了,眼睛却能看见,他隔着窗子说:牛是犟脾气,打不得的,越打它越给你示威!打马摩挲牛,这句老话,你忘了!
大汉听了,更不搭话,一手掰住牛角,一手掰住牛嘴,发一声喊,将个老犍牛,摔了个仰脚朝天。
牛是了!牛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王谋子将籽种搁在牛背上,扛起犁杖。牛向地里走去。
秀嫂跟在了后边。
王谋子不光有蛮力,人也勤快。忙完了地里的,下午回来,吃罢饭,喂了牛,见天色还早,就从当年王大锤受伤的那个石砭上,往回背石头。他眼里有活儿,看见院墙有个豁口,背来石头来补。秀嫂说,你惜些力气吧,明个儿地里还有活哩。王谋子挥挥胳膊说:累不着,一身的力气,没处使。秀嫂听了抿着嘴笑。
春耕很快就结束了。有王谋子这么个强劳力,秀嫂家的地,在村子里是种得最快最好的。可是一想到地一种完,这王谋子又得走,以后,那孤苦伶仃的漫长日月又在等待着她,秀嫂不由得又唉声叹气起来。
眼下,这个小婆姨还没有别的心思。她的所有的考虑都是从生活这个角度考虑。但是,仅仅这一点,王谋子也不能再叫离开了。
种子种到地里,一场春雨,苗出齐了。农忙农忙,农村的活儿,都是一阵忙一阵闲的。眼见得地已经种上,锄地这类的轻活,有秀嫂就够了,这王谋子张了张嘴,说出要走的话。
秀嫂把对付的话,早就想好了,她说:干到忙罢吧!现在走,粮食没下来,我也没法给你付工钱!
这话说得在理,山东大汉王谋子也就不再勉强,留了下来。说心里话,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对这秀嫂也有了一些感情,抬脚就走,心里也有一些不是滋味。
世界上好些事情,都是让世人的嘴给说瞎的。这王谋子住在秀嫂家里,不啻是雇了个会说话的牲口,遇见活儿,出力气就是,于秀嫂,于王谋子,都是这样看待的。两人相敬如宾,各尽本分,原本并没有什么勾连,可是这天,井台上几句闲话,惹得个秀嫂动了心思。
那天,秀嫂担了担桶,去井上绞水。上驿村的井深,井上边安着一个辘轳。秀嫂正吱吱呀呀绞着,远处的王谋子看到了:谁叫你担的,累坏了身子!喊罢,走过来,抢过辘轳把就绞。绞满两桶,扁担一闪一闪地担上走了。
秀嫂有点得意,跟在后边。可是,得意的神情并没有保留多久,脸色就红扑扑地恼怒起来。原来,她听见井台边上,上驿村的几个婆姨女子在那里嚼舌头,说她。
这秀嫂好手段!男人的家具,不管用了,就明目张胆地勾引个野汉,睡在自家炕上。上驿村的乡俗,都让这小婆姨给糟蹋坏了!
谁勾引谁,还说不定!那山东大汉,牛一样的力气,干靠着的身子见了这狐狸精,焉能不动心!
哎哟哟,你是口里不说心里话,分明你是对那山东大汉,心里起了意了,吃不到嘴里,只好眼馋人家秀嫂!
我家男人,我还支应不过来哩,我眼馋她!我家男人,你不要看腰身短,腰里那东西长着哩,足足一!
哪有这么夸自家男人的,没羞。我不是吹,要我吹,我家男人,更长,腰里缠三匝,还要上天奔着日老鸹哩!
这两个女人,越说越没有正形,秀嫂听了,抿嘴一笑,她脸上刚才的恼怒消失了,现在换成了笑颜。不做白不做!她想。时辰就在今晚上!她又想。
平日的身子,是自己把自己禁着哩,有个妄念,压一压,就过去了。今个儿秀嫂这念头一出,登时人就不对了,全身风扇火燎的,一阵燥热,心口上,像有只猫儿在挠一样,两腿发酥,从井台到家门口,牙长的一截路程,竟走了半天。
秀嫂现在眼巴巴地盼天黑。从王大锤受伤到今个儿,这一年多时间,她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井台上,那两个婆姨说的秀嫂和这王谋子睡在一架炕上的话,却也是实情。原来,秀嫂家只一面大窑,窑里一面大炕,那王谋子来了,住在别人家,不合适,住在院里,也不合适。秀嫂就说:你就将就着睡在炕上吧。炕很大,王大锤睡在火眼头上,王谋子睡在窗台这边,中间一大片地方,秀嫂经管着五个娃娃。奇怪的是,王谋子来了这么久了,彼此竟相安无事,可见这两人,都是正人君子。
井台边的那一堆脏话,点拨了秀嫂。挨到天黑,侍候着让五个娃娃都睡了,让王大锤小解一回,也睡了,好个秀嫂,偷偷掀开山东大汉王谋子的被角,一闪身子,钻了进去。
今天井台边几个婆姨的一席话,开了我的窍,明白了不少世事。王谋子大哥,咱们一个炕上睡着哩,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咱何必要为难自个儿!
这番话说得在理,不由王谋子不从。更兼这秀嫂是过来人,又是长腰婆姨,床笫上的事情,通得最多,勾引个没经见过女人的王谋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王谋子伸开亮晃晃的一条胳膊,一揽,把秀嫂揽到了怀里。
这一胳膊搂得有力,让这个小婆姨从头顶舒坦到脚心。好久没有受到男人这样的宠爱了,秀嫂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面火炕上,五个娃娃,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娃娃们瞌睡多,少不更事,哪里知道这些。知道的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
怪却也怪秀嫂,一经入港,便再也不能自持,施展些女人的手段,非要这一夜就把以前的损失弥补得差不多才罢休。而那王谋子,被秀嫂激得一时兴起,也就不再顾得许多,漂泊的身子,哪里能轻轻易易地就碰到这样的温柔所在,因此也就放胆来做。
两人翻箱倒柜,正折腾着,响动太大,惊醒了炕上的另一个男人。
那王大锤虽说身子不是自己的了,那脑子却还精明,惊醒以后,耳朵听着,眼睛看着,窗台底下那是咋一回事,立马就解下了。
他想喊,又嫌喊出来失他的面子,想过去阻拦这事,又没有能力。好个明眼人,只好眼睛睁得明溜溜的,肚子气得圆鼓鼓的。
王大锤把他的气,放在吃饭时出。
平时,大家各人忙各人的,没有理他,遇到吃饭,才坐在一起来了。
这天吃饭,王大锤仰着身子,坐在炕上,背上垫着被子。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尔格的王大锤,就成了这个样子。就连屙屎、尿尿,也是秀嫂端着一个便盆来接。
饭熟以后,秀嫂先盛了一碗,端给王大锤。往日,王大锤接这碗时,总是面有愧色,沉默不语,可是今天,脸面上却带有一种怨毒之色,叫人看了害怕。
秀嫂两手递了过去,王大锤先是不接。后来见秀嫂递得殷勤,只得接了。碗到嘴边,想一想,气又来了,于是,将一老碗饭,在手里掂一掂,一扬手,啪的一声,老碗带饭,摔在了地上。老碗成了碎片,饭漾了一地。
五个娃娃正在吃饭,见了这阵势,不知道老子王大锤的病是在哪里害着,一个个号啕大哭起来。
这病秀嫂知道!秀嫂见王大锤这样,脸色一红,知道昨晚上的事情,让王大锤知道了。秀嫂既然已经迈出一步了,那么也就决心不再回头。王大锤知道了,也好,反正迟早得知道。
秀嫂给五个孩子背上书包,让大的拖小的,一窝端上学去了。老大上五年级,老小上育红班。孩子走了以后,秀嫂又捅了捅王谋子的脊背,让他端着老碗,到畔上吃去。
现在,窑里只剩下秀嫂和王大锤。秀嫂一扑,上了炕,扳住王大锤的肩膀,抽泣起来。直哭得王大锤也伤心起来,秀嫂才说话。
秀嫂说:咱这光景,总得往前撵哩!你成这个样子了,你叫我咋办?你不为我着想,你也得为你的五个狼娃子着想么!
见王大锤沉吟不语,秀嫂又摩挲着王大锤的头发,说:想咱们夫妇,原先何等恩爱。我不是野,我若不这样,就拴不住那个山东大汉,其实,我跟他在那里胡成精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你!你也应当这样想,雇来的帮工的,就当他替掌柜的做事哩!你说对不对?
秀嫂又是甜言蜜语地乖哄,又是鼻涕眼泪的一副可怜相,终于说得王大锤心软了,长叹了一声。
来,吃饭,你不吃饿的是你肚子!秀嫂说着,盛好饭,又拿来勺子,给王大锤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