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张家山送王谋子卢秀夫妇,进了窑门,然后折身,仍然是一路唱着,向山下走去。
到了六六镇,敲门进了所里。谷子干妈还在灯底下坐着等他。
谷子干妈说:人家贺红梅结婚,把你惊的,连觉都不睡了!
张家山说:你不知道事情!不是贺红梅,是卢秀儿。我晚上路过上驿村,几句话,就把一场人命官司化解了。谷子,你说我能耶不能!
你能!你干的哪一件事情,不赢人!谷子干妈说。
有了这个《招夫养夫文书》,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口,秀嫂和王谋子,名正言顺钻进了一个被窝。王谋子原先是雇工,短期行为,尔格,就像个被塞进辕里的高脚牲口一样,这一摊子,都是他的了,他只有拉着车,往前走。秀嫂殷勤,因此这王谋子,也不生外心。
那王大锤,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遮丑,因此也不过于计较,晚上也能睡着觉了。有时一觉醒来,见这两个折腾个不停,气恼之余嘟囔一句:唉,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叹息完毕了,用被子蒙住头,眼不见心不恼,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王家的几位兄弟,原先那一场烧叨,也并不是为了王大锤,而是为了自个儿的面子。一场活埋闹剧,面子就收回来了,尔格又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障人眼目,因此也就分门另户,不再理秀嫂的事。余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王大锤啥时起身,兄弟们再合力送他上路,这兄弟情分就算完了。
秀嫂的光景,现在真真是男耕女织,上了正路。猪圈垒起来了,猪也育肥了,田里的庄稼,也长得不比别人的差。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秀嫂没忘了她给张干大说过的话,对王大锤小心侍候,像对待老人一样。
秀嫂本来就是个妖娆的女子。尔格有黑凶凶的山东大汉王谋子在身边站着,好衣服也敢往身上穿了,村子放个电影,也敢去看了,见人言谈举止,也不那么低声下气了。
女人全凭男人宠。有人宠她,这秀嫂紧皱的眉心舒开了,脸色变得红扑扑的,秀溜溜的。秀嫂还嫌自己不俊样,又去镇上,一篮子鸡蛋,换回来一瓶增白霜,一早一晚往脸上搽。山东大汉见了,喜得合不拢嘴,干起活来,更卖力气了。
那次张家山离开上驿村,千安顿万嘱托,要秀嫂对王大锤好一点。张家山怕的是秀嫂和王谋子,配成夫妻以后,嫌这王大锤碍手碍脚,找个碴儿,把王大锤给绝灭了。以前这一带,就发生过这号事情。
张家山的担心,不算多余,后来果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过不是张家山担心的这件,而是另外的事情。
村里有个二流子后生,叫王光耀。自小惯大的,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所不为。老百姓说谁坏到家了,就说他扒绝户坟,跳寡妇墙,这话用给王光耀,不算屈说他。公路修通后,这王光耀赤条条一个,出去逛世事了。好长一阵不回来,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到外边了,这一害算是除了。谁知,有一天,摩托声轰轰隆隆地响,车后边放着屁,这后生穿得琉璃皮张地回来了。大家都说,这摩托是偷的,王光耀肯定在外边没干好事。大家见这王光耀,三天两头,骑了摩托在公路上跑,又说:他妈的,这公路是给他修的!
这一天,秀嫂在涝池边洗衣服。涝池旁边,靠近村委会的那一面墙壁下,有人在杀猪,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一群孩子在看热闹。这时,石砭那边,呜呜地一阵叫,二流子王光耀,骑着摩托进了村子。
孩子们见了摩托车,转过身子,不再看杀猪了,对着二流子王光耀,唱起了口歌:
上驿村,王光耀,
你的名字我知道。
脚穿皮鞋手戴表,
子门抹的雪花膏!
摩托冲到跟前,那王光耀停下摩托,扬手要打,这些小人们,哇地一声散了。
秀嫂的衣服已经洗完,搁在脸盆里,正要端走,见了这西湖景儿,手拄着长腰笑。前面说了,自有了王谋子撑腰,秀嫂比起原先算是活泛了许多,该说时候就说,该笑时候就笑,不再时时为难着自己了。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男子汉,这话不是虚说。
二流子王光耀,见打不着孩子,正在懊丧,一扭头,见秀嫂龇着个白牙,正在笑他。别人笑,没说的,这秀嫂不能笑。王光耀想到这里,一拍腔子,指着秀嫂就骂:
你是谁?你把你臭×,放到架板上去卖,看能值几个钱?别人笑我,倒罢了,你也配笑我!你是仗你×脸生得白,得是?那么,成全你,今个儿晚上,我骑上摩托,到你窑里,走上一回!
秀嫂见这话说得难听,心里有些怯,她辩道:谁笑你来,王光耀,你嘴放干净点。我是自个儿想笑!
秀嫂这么一说,如果王光耀不再回嘴,那事就算罢了。秀嫂这类零碎丢人,丢得多了,换回一点面子,就收场。不料那二流子王光耀不识相,见秀嫂话软,又见秀嫂的脸蛋确实生得白,不舍得这个好机会白白丢了,就又纠缠道:
你戳戳一群猴娃,骂我,你当我不知道!
秀嫂见王光耀还不放过她,有些恼了,心想,我又不比别人活得低,我又没做下短头,怕啥?想到这里,于是回道:我自个儿的事都理不精明哩,还管你这号淡球事!
三天不见,你卢秀儿也成了人物了,看我羞羞你!
王光耀走前去。那杀猪的,正割下一副猪尿泡,拎在手里,要往旁边枣刺上挂。王光耀伸手将猪尿泡抢了,车转身,将个血糊啦啦、臭不烘烘的猪尿泡,一扬手,扔到了秀嫂的脸上。
哈哈哈哈,这就叫猪尿泡打人,臊气难闻!二流子王光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
这一猪尿泡,把个秀嫂给打闷了。她想不到王光耀这么胆大。许久,秀嫂挥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着,回家去了。
你欺侮我,你是瞎了眼了!看我家男人,能饶你!秀嫂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恨声恨气地说。
二流子王光耀听罢,哈哈大笑:你是说王大锤吧!你叫去,我在这里等着。
难怪二流子王光耀敢在秀嫂跟前撒野,原来是他不知道招夫养夫这回事。这一场是非,看来是惹下了。
秀嫂回到家。窑院里,王谋子精着身子,手提一柄长把斧子,在劈一个柏树疙瘩。王谋子见秀嫂灰塌塌的,问她是咋了,秀嫂不说。秀嫂拿起衣服,往窑院的铁丝上晾。晾着晾着,眼泪花掉下来。王谋子见秀嫂抽泣,又问。这下,秀嫂终于支持不住了,她一把扔了洗衣盆,一扑,扑进王谋子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婆姨就是男人的脸。听了秀嫂的一番哭诉,把个王谋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推开秀嫂,往起一站,瓮声瓮气地说道:好狗日的,敢欺侮我婆姨!说罢,摸起斧头,大吼一声向涝池边跑去。
不知死活的王光耀,还站在那里逍遥。涝池水清,他是在对着水,理自己的分头。突然一条黑大汉,手提斧头,自天而降。王光耀知道大事不好,刚想撒腿跑掉,没想到王谋子来得更快,早一斧子把,打在他屁股上。
你是谁?你是谁?王光耀一边伸手护自己的屁股,一边嘴里胡呜啦。
王谋子接着又是一下。打的同时,骂道:你看我是谁?我是你爷!好小子,敢在我婆姨面前骚情,看我不打死你狗日的!
话说到这里,这王光耀才明白,今天自己这一场黑皮,是耍错地方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王光耀一纵身,跳出圈子,到了自己摩托跟前,右腿一跨,上了车想一走了之。
王谋子见了,哪里肯依。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王光耀正将摩托拨拉响,还未起步,谋子早伸出双手,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把王光耀拽下车,撇到一边,谋子恨这王光耀,连这摩托也恨,见这摩托还在嘟嘟地响,一时兴起,两手举起摩托,一使神力,好端端一个摩托,让他给扔到涝池里去了。
摩托进了水里,咕嘟咕嘟两声,沉下去了。也不见它再响了。
摩托就是王光耀的命。见摩托成了这样了,王光耀也就不再躲闪,耍起黑皮手段,一扑过来,借个惯性,把王谋子也掀下了水,然后去捡斧头,来劈王谋子。
第一斧子劈空了。第二斧子再劈!王谋子一闪身子,闪过了,捉住斧子,一跃身,又上了岸。上了岸,轻轻一拽,又把斧子夺到手,顺过斧子把,又朝王光耀屁股上,抽去。
王光耀这回撒腿就跑。他这次是往家里跑。王谋子一身水淋淋,跟着王光耀身后,追了一阵,见他回到自己家了,就停了步子,依旧握着斧子,站在那儿看。
没承想,王光耀前脚刚进去,后脚走出来个白胡子老汉。这老汉是王光耀他爷。老汉手里拿一把铜锣,当当当地敲着,嘴里嚷道:动户了!动户了!各家的男人,都出来帮忙了!王谋子这个外路人,要把我家小耀,灭了呢!
上驿村是一族。陕北话中,动户这个词,就是动员户族、纠集户族、出动户族的意思。户族中一家有难,大家来帮,锣锣儿当街一敲,各家都得出来一个男丁应卯,听候调遣,该玩命时就得玩命。这其实是长期以来,在战争与饥荒双重苦难的压迫下,陕北人维护种族不灭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铜锣儿当当当,上驿村全村出动,各种农具一齐上手,可怜个王谋子,纵有一身好力气,三拳难敌四脚,哪里能招架得住。再加上王谋子生性温顺,不愿还手,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这真是一场好打。直到把个外路人王谋子,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当街上,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上驿村的人才罢休。
秀嫂在旁边拉架,哪里能拉得开。直到最后,众人打够了,各回各家了,秀嫂才得以靠近王谋子。
当街上,秀嫂跪下来,一只胳膊把王谋子的头扶起,又撕下衫襟,擦王谋子额上的血。
秀嫂家的孩子,倒也懂事,一个一个地跑来爸爸、爸爸地叫着,伸出小手,拽王谋子的衣服。
王谋子睁开眼,长叹一声,说道:秀嫂,这一场打,叫我这做了几个月的梦,终于醒了。我是谁?你是谁?那王大锤又是谁?我站得起坐得下的一个大活人,何必要待在这上驿村,待在你家,不清不白地过这日子。我想,我得走了。秀儿,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若有情,你抛开这个四面透风的家,咱们一块走,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你若无意,你就留在这里吧,咱们这一场缘分,就此断了吧!
王谋子平日言辞不多,说起话来却句句在理。
秀嫂听了,黯然泪下,说道:我的亲人哪,你看你都成了啥样子了,还说这种傻话。天大的事情,等你养好伤,咱们再说吧!
躺在当街上总不是个办法。秀嫂一番好话,乖哄得王谋子站起来,然后,搀着他,向自己家里拖。王谋子纵有别的想法,眼下,也只有昏昏沉沉,跟着秀嫂走。
前面走着两个大人,后面一群娃娃,拽着衣服,这情景,确实有些凄惶。路过王大屁家门口时,王大屁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秀嫂看他,赶紧缩回了头。秀嫂冲着大门,吐了口唾沫。
这天晚上,王谋子脱成了个精脊背,趴在炕沿。秀嫂烧了一锅盐水,用毛巾蘸着盐水,给王谋子疗伤。一群孩子,胆怯地挤在炕旮旯里看着。王大锤靠在被子上,半仰着身子,双目呆滞。
秀嫂叨空儿,一个劲劝说,想叫王谋子回头。王谋子听了,阴沉着脸,并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