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武昌鱼写过诗的,还大有人在,而且基本上都持赞美的态度。北周的庾信,把那首偏激的民族给“平衡’了一下:“还思建邺水,终忆武昌鱼。”唐朝的岑参,寄托了远方的思念:“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宋朝的苏东坡,有美食家的超常嗅觉:“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而范成大则体会到一种挽留:“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元朝的马祖常,更是刻意提醒:“携幼归来拜丘陵,南游莫忘武昌鱼。”
明朝的何景明兴致颇高:“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另一位汪玄锡,思想则复杂一些:“莫道武昌鱼好食,乾坤难了此生愁。”……李白来过武汉,估计也曾拿武昌鱼下酒,只是他登黄鹤楼时,读到崔颢的那首“昔人已剩黄鹤去”,长叹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要不是崔颢把他给“镇”住了,他没准会给武昌鱼留一、两首诗呢。
据武汉女作家方方讲解:“这些诗词中所写到的武昌鱼,只是泛指武昌的鱼,并非特指哪一种。直到1955年,武汉的鱼类专家才将‘武昌鱼’归到一种名为‘团头鲂’的鱼身上。而那时武汉人早已知道团头鲂味道鲜嫩,脂肪丰富的价值了。”这种特指的武昌鱼,并非武昌本地所出,而是产于湖北鄂州市(即古鄂城)的梁子湖。但有那首民谣为证,三国时期的鄂城便叫武昌,把梁子湖里的团头鲂命名为武昌鱼,也没什么错。
因为这些典故,武昌鱼在我眼中变得神秘了。而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而更为神秘。它才是这一系列名诗佳名的真正发源地。我没去过鄂州,无法想像梁子湖是怎样一片水域,孕育出游泳于千百年历史中的武昌鱼。
今天的武昌,多多少少借了一点武昌鱼的光,借了一点古代的鄂城、那另一个武昌的光。许多中国人都还误以为武昌鱼,必然是流经武汉的这一段长江所特产。他们借了。当然,现在人工养殖技术这么发达,武昌鱼离开了梁子湖,一定照样能活,照样能生长、能繁衍,味道也不见得真会变差;武汉的酒楼饭肆作为主打菜隆重推荐的武昌鱼,又有多少确实是从鄂州的梁子湖里打捞出来的?
但要替大名鼎鼎的武昌鱼寻根,就不能不提那名不见传的梁子湖。它的根,在梁子湖,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民谣里,在容易让历史失迷的烟波中。武昌鱼,原本是湖鲜而非江鲜。
在我意识中,武昌鱼就必须是由梁子湖的湖水养大的,才会有原汁原味。否则,只能算作赝品,或冒牌货。
我梦想着去一趟鄂州,在梁子湖畔,点起篝火,支起铁锅,灌满湖水,炖一条最信得过的武昌鱼来吃。它当然是我亲眼看见渔民从湖里钓上来的。在那样的氛围中,我没准也能为武昌鱼写出一首好诗。你信不信?
湖北的朋友古清生,来北京,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武昌鱼。我听着听着,快流口水了。他说吃武昌鱼必须亲临梁子岛,岛人云“黄山归来不看山,梁子离去不食鱼”;武昌鱼原生在梁子湖,冬季游到樊口的长江回流处避寒。俗称团头鳊,缩项鲂。武昌志载:鲂,即鳊鱼,又称缩项鳊,产樊口者甲天下。是处水势回旋,深潭无底,渔人置罾捕得之,止此一罾味肥美。
今鄂州旧时称鄂城,鄂城又古称武昌,梁子湖位其西南,有水面积六十万亩。梁子湖通长江处为樊口,樊口水势回旋,有大小回流之分,“在樊口者曰大回,在钓台下者曰小回。”(《武昌县志》)唐代元结有歌:“樊口欲东流,大江欲北来,樊口当其南,此口为大回。回中鱼好游,回中多钓钩。漫欲作渔人,终焉得所水。”歌中所说的“回中鱼”,即武昌鱼……
古清生还讲授了武昌鱼的三种吃法:清蒸,精炖,和晒干腌制。但清蒸运用得更为普遍:“鲜武昌鱼一毛,去鳞、腮和肠肚,在满月般的宽体上遍抹油盐,腹内填肉末与姜葱,装盘置锅上清蒸即成。清蒸武昌鱼较能保持武昌鱼的鲜嫩度,是一种原味的吃法。”方方也说:“武昌鱼的吃法以蒸为主,鱼必鲜活,一次放料,一气蒸成,原汁原味,滑嫩爽口,清香扑鼻,的确是一道极诱人的好菜。”估计毛主席所吃武昌鱼,也是清蒸的。
武昌鱼因为这位大人物的点评,在当代名气更大了。武汉的其他特色菜肴,跟它相比,都只能算小菜一碟。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自故乡南京赴武汉读大学,乘轮船溯长江而上,应该算放弃建业水、投奔武昌鱼。可在那四年间,我终究未尝到武昌鱼到底什么滋味。原因很简单:囊中羞涩。穷学生,口粮之余,稍有点零钱,还不够买书的。吃腻了校园的大食堂,想打牙祭,顶多就是鼓足勇气去老通城吃一回豆皮。
1958年,毛主席在这家老字号吃了豆皮,赞不绝口。不知武昌鱼他是否也在这里吃的?我吃着豆皮,旁边的一桌,正端上一盘武昌鱼。唉,我也只敢偷看一眼。别说武昌鱼了,小桃园的瓦罐鸡汤,当时在我眼中都是奢侈品。
在武汉生活四年,没吃到武昌鱼,不能说不算一种遗憾。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我生命中食无鱼、出无车的阶段。长铗归去兮!
后来我移居北京,离从小喝惯的长江水远了。有一年五一节,文坛老字号刘心武,在他寓所对面的九头鸟餐厅,邀一桌同行小酌。我也有幸列席其中。九头鸟是湖北菜,火暴京城。我正听张颐武、邱华栋等高谈阔论,服务员端上一盘香气四溢的清蒸鱼,我的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这不正是武昌鱼嘛!让他们聊他们的,我且伸筷子,直奔主题--好吃呀。在武汉与武昌鱼失之交臂,想不到它也会北上,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我。它是怎么游过来的?
作为对武昌鱼迟到的敬礼,我连喝了几杯二锅头。尽在不言中。只有我觉得自个儿在跟武昌鱼对酌,别人,一定以为我在自斟自饮呢。
豆腐
豆腐是中国的一项伟大的发明。跟四大发明相比,它其实离老百姓的生活更近。
豆腐诞生在汉代,资格够老的。传说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在安徽淮南八公山珍珠泉炼丹。没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创造出了豆腐。作为炼丹炉里的副产品,豆腐虽不至于产生使生命不朽的神奇效果,其营养价值还是不容置疑的。我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豆腐的制作过程,将大豆磨碎、榨浆,上锅灶蒸煮,直至添加石膏,或用青盐点卤,使豆浆凝固,太像一次化学实验。
有人比喻为石髓,即石头的骨髓,倒挺形象的。还有人称其为甘脂,也很浪漫。我想起白居易怎样赞美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豆腐也是一种凝脂,跟美女的肌肤有几分形似或神似。温香软玉,令人情不自禁想去触摸,想去吮吸。不管别人咋样,我每每以亲吻的态度品味豆腐。难怪民间有诙谐的说法:把占女人便宜叫做吃豆腐。我没啥犯罪感,因为自己是在吃豆腐的豆腐。一厢情愿而已。但毕竟也算一次美的享受,无论视觉还是口感。在食物中,豆腐似乎最女性化的。
读鲁迅小说,写到故乡有个豆腐西施。这位少妇肯定靠磨制豆腐出卖为生,可能还略有几分姿色。豆腐与西施联系在一起,挺谐调的比叫茄子西施、冬瓜西施要顺耳。即使真让西施卖豆腐,并不掉架子,她的美肤简直在为自己的产品做活广;但没谁想过西施会去菜市场兜售茄子、冬瓜。这简直跟让她卖国一样,是不可能的事情。鲁迅的故乡又是西施的故乡。鲁迅故乡的这位豆腐西放,究竟什么模样,他没有详细描写。
我猜测皮肤一定很白吧,像豆腐一样润滑、细腻。只要有了这一条,就不会难看。一白遮百丑嘛。鲁镇的老少爷们,给豆腐坊的老板娘起了西施的外号,怎么听都有点暧昧。他们用语言,在想像中吃她的豆腐了。同时也在占西施的便宜。不过,市井中若没有一点风情的作料,也太单调了。不管豆腐西施的手艺如何,打上西施的招牌,顾客总会有点美妙的心理作用:西施的豆腐,怎么可能不好吃呢?况且,比天鹅肉便宜多了。估计这位美少妇的生意,应该跟她的回头率一样不错。
豆腐西施,你有什么配方,做出畅销的豆腐?豆腐西施,你使用哪种牌子的化妆品,来保养娇嫩的皮肤?更有可能的是:你天生一副清秀的容颜,连城里的雪花膏都没搽过。你在跟豆腐比赛呀,看谁更白、更吊人胃口。
情色,在中国的饮食中也会有所显影,使人口腹获得物质的满足之余,心理上还产生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丰富了食品的滋味。譬如,南京人将鸭胰叫作美人肝,福建人将贝肉氽汤唤成西施舌,还有某地清蒸的贵妃鸡(象征杨玉环出浴),乃至浙江的一种黄酒命名为女儿红。仅仅这称呼,就令人浮想联翩。除了柳下惠,谁听到会无动于衷?浪漫的名称,一听就是有点儿雅趣的人起的。它从某一方面,证明了中国的饮食确实能上升到文化的境界。这也是中国菜在色、香、味、型之外的又一大法宝,只不过不敢滥施,怕转移了主题。
我有一个喜剧片般的策划:绍兴打鲁迅品牌,仿建咸亨酒店、叫卖孔乙己茴香豆之余,也不妨尝试生产一种西施豆腐,或索性开一家西施豆腐坊,选美,让冠军站柜台,就当站在T型台上。不管有多少人买账,会有更多的人来看风景、看热闹的(看着看着,总会饿的)。大不了,再雇一位浙江出产的女明星做形象大使(不知周迅是否愿意),代言绍兴的豆腐。这至少比代言金华火腿要容易些吧?看在鲁迅的面子上,就当一回当代版的“豆腐西施”吧。
假如觉得鲁迅的面子不够,再加上西施的面子。西施的面子总够大了吧。那是西施在给你面子呀。女人能被称作西施,就像男人能被作文豪一样,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姐们,勇敢点,上吧!广告词,就说你是因为爱吃家乡的豆腐,才长得如此水灵灵的。这是你的护肤养秘方。一点不逊色于大宝SOD蜜。
其实,按年代推算,西施没吃过豆腐。战国时期,豆腐还没发明出来呢?西施的主子勾践,正吮着悬梁的苦胆,五味俱全地将自己尝都没舍得尝的美女,作为“糖衣炮弹”,送给好色的夫差……西施饱了那么多人的眼福,但她不知道豆腐是啥滋味;所以,她还是不如你有口福。
人选方面,我还是觉得周迅最合适。她是四小名旦之一。正如西施是中国四大美女之一。四小名旦,不就等于当代的四大美女吗?况且她跟西施同乡。跟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也算老乡。就当演一把嘛,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不知周迅在现实中,是否真的爱吃豆腐?但我想,至少不会不爱吃的。
中国的豆腐,使我“意识流”,说了这么多题外话。在我眼中,它是最富有中国特色的一种食物。它在神话般炼丹炉里脱胎换骨,从此进入中国人的食单。在素菜类,它的名次应该比较靠前的。
佛教徒,不近女色,不食荤腥,但对豆腐怜爱有加。豆腐为素食主义者送来了福音。素斋里,常用特制的豆腐皮加工成素鸡、素鸭、素火腿等种种名称叛逆的豆制品。看来光有腐竹还不够;豆制的竹林下,还养起了诸多豆制的家禽、家畜……门户兴旺。或者说个笑话:此乃豆腐的仿生学,或超级模仿秀。
若没有豆腐的发明,中国菜将少了许多精彩的节目:麻婆豆腐、芙蓉豆腐、砂锅豆腐、泥鳅豆腐、小葱拌豆腐,乃至鲫鱼豆腐汤……每一道菜几乎都可以讲出一段故事。太多,太长,我就不一一讲了。
以豆腐为主题,还有一系列衍生产品,如豆腐脑、豆腐干、豆腐乳、油炸豆腐泡……大故事下面还套着无数的小故事。甚至连臭豆腐,中国人也嗜之如命,为其辩护:“闻起来臭,但吃起来香。”一代英雄毛泽东,在重游故地时,“表扬”过长江火宫殿的油炸臭豆腐:“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据说“文革”时这句话被该店作为“最高指示”引用在影壁上。可见豆腐不仅平民爱吃,伟人也爱吃。它跟四大名着似的,雅俗共赏。
有句俗话:青菜豆腐,保平安。孙中山相信此理,写过《中国人应保持中国饮食法》一文:“中国人所常饮者为清菜,所食者为淡饭,而加以蔬菜豆腐。此等食料,为今日卫生家所考得最有益于养生者也,故中国穷乡僻壤之人,饮食不及酒肉者常多上寿。”他尤其赞赏豆腐,“夫豆腐者,实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夫肉料之毒。”
中国,恐怕久已形成了一种豆腐文化。
豆腐文化的内涵,类似于“怀柔”政策。豆腐是温柔的,而儒家恰恰教诲人们要“温柔敦厚”。甚至在形容说话厉害但心肠软的妇人时,也称其“刀子嘴豆腐心。”作为一个善良的民族,中国人的心,很软,像豆腐一样。豆腐心并不是贬义词。长着豆腐心的人,是值得信赖的。“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出生时都长一颗豆腐心。有的人终生保持,有的人则逐渐变硬了,变麻木了或变冷酷了。保持豆腐心,跟保持童心一样困难。因为豆腐心,仿佛玻璃心,是易碎品,很容易受伤的。“仁者爱人”,豆腐心,其实象征着中国人胸怀里的那个“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