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视察了一遍你们的领土。结论是,这是一座野坨子,上边没有食物,也没有可供充饥的野菜野果子,当然也没有水,不过这倒不要紧,坨下边流的水尽管浑浊,万不得已还能凑合着喝两口。只是吃的问题,迫在眉睫。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又跟洪水搏斗了半天,急需补充燃料。而且,谁知在这孤岛上等多久。水撤以前,你们是任何援助也得不到的。
“汪汪汪,汪汪——”狗在下边冲水吠叫。
你站起来,看一眼仰卧在软沙上歇息的女人,转身向狗叫处走去。你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预先在这儿给安排下了一条狗,总算它老人家办了一件好事。可徒手,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活蹦乱跳的一条野狗。你走回到皮筏子那儿,从绑在一起的生皮子中间抽出一个人造革黑包,又从包里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三棱刮刀,吞在袖子里。然后挖坨子上的耗子洞,费不少力逮住一只野耗子,提在手里,这才走向狗的卧处。
狗半卧半蹲在离水不远的沙坡上,见着你,警惕地站起来,叫了两声。
你把两个嘴唇撅起来,发出“嘬嘬”声响。这是一种任何家狗都能听懂的人要跟狗友好的通用语言,不用翻译。狗果然停止吠叫,摇起尾巴。你把耗子的一半扔给狗。一直饥肠辘辘的狗,见到肉,激动了,扑过来就是一口。嘎嘣嘎嘣咀嚼得连你都流出了口水。你把另一半耗子提在手里,引诱起大开胃口的狗。“嘬嘬嘬,过来,花子,过来!”你见狗的皮毛有杂色黑白毛,机灵地给它起名叫了一下。巧了,这条狗在家时主人就叫它“花子”。狗倍感亲切。似乎见到了老主人,泪汪汪地摇动着尾巴,伸出红红的舌头频频舔着上下嘴唇,四只脚蹭着蹭着,扭扭捏捏地靠过来。狗一张嘴,咬住了你手里耗子的下部,扽了扽没抢过去。你紧紧攥着耗子的尾巴,往上提了起来。狗也随着站立起来,往上伸长了脖子,嘴没有松开那半只耗子。说时迟,那时快,你的吞在袖子里的三棱刮刀,“噌”地闪电般刺出,“扑哧”一下准确无误地刺进狗的完全亮给你的胸膛里。你迅速地把刀搅动了一下。
“噢——哽——哽、呜——”狗一声惨叫,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猛地向后蹿去。随着拔刀,狗的黑血如涌泉,喷染了你一胸一脸。狗受了致命伤,无力反扑,摇摇晃晃地向坨后逃去。你提着刀紧追不舍。那狗血淌成一条血路,伸向坨坡上。你心疼不已,流尽血的狗肉烧着吃就不香了。围着坨子转了几圈,狗流尽最后一滴血,终于倒下了。四肢激烈地抽搐着,眼睛不闭,大有含冤而死的样子。受一只死耗的诱骗,丧失了自己宝贵的狗命,它痛悔不迭,要是会说话,肯定大骂出口:“狡猾的背信弃义的不如我们狗类的人!”
你满身血污地扛着那条狗,回到坨子顶。她吓了一跳。你派这惊惧不已的女人去拣干柴干枝,自己把那条狗挂在旁边的一棵歪脖树上。然后麻利地剥下狗皮,掏出内脏,又把狗肉割成一块一块。女人拣的干柴不多,你又去拣了一抱过来。用打火机点燃篝火,把那些一块块的狗肉扔进火堆上。拿根棍子来回翻动,烧得狗肉嗞嗞冒油,散发出浓烈的烤肉香味。
女人一直恐慌地看着你。对烧狗肉没有多大兴趣。你把烧熟的一块肉扔给她,她不接,摇摇头不吃。
“你……为啥杀了那条狗?”她鼓着勇气问了一句。
“我不杀死它,等我们饿昏过去,它就来吃我们。”你大口嚼着狗肉,白了一眼女人。
女人缄默了。稍顷,叹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真可怜,狗。”
“可怜?啥叫可怜?”
“它也是一条命呵,好容易逃出大水,却叫你……你们男人心真狠……”
“女人心软,软得像狼一样。”
“唉。”
“行了,别假门假事发慈悲了,你也吃点,要不顶不住。这世道,哼,就是硬的吃软的,强的吃弱的,大的吃小的!有啥可怜心疼的?谁心疼过我?都他妈的一个味儿。给你!”你又扔过去,一块熟狗肉。
“我不吃,咽不下,想吐。”女人来了反应,跪在一边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
“快生了吧?”
“还有一个多月。”
“你男人他妈的也够狠心的,老婆快下崽了,还有心思跑到外边鬼混!缺德透了!”你的眼睛偶然落在女人胸部那两个膨胀的大奶子上。从掉了纽扣的半敞着的衬衫里,裸露出半截,白颤颤的。你的眼睛被烫了一下一样,心猛跳不止。一阵慌乱。你的身上简直注进了一股超强电流。但你又看到了下边那下坠如鼓的大肚子。一下又兴味索然。似有遗憾地微微偏一下头。继续啃起狗肉。
“你男人上哪儿鬼混去了?”
“他没去鬼混,去挣钱,给人盖房子去了。”
“给人盖房子?他是干啥的?”
“搞建筑的,忙得很,带领着一支自个儿拉起来的建筑队。说好等我生的时候回来的”女人颇为自豪地说着,充满了真情。
“你男人姓罗?叫罗天柱?”
“嗯哪,嗯哪,你认识他?”
“认识,认识,死了也认得骨头。”
“你们有仇?”
“不,没有仇。他是我的大恩人,这一辈子报答不完。”你突然空荡荡地狂笑了起来。
她听着毛骨悚然。
“大哥……啊,大兄弟……”
“这世界说起来也不大。叫我在这儿遇上了罗大哥的夫人,啊哈哈哈……”
嗬,是你,这世界,说起来也不大,叫咱们在这儿遇上了!
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
还记着仇呐?嗨,当时我也是不得已呵。
大哥,听说这小子这两年吃了不少苦头。倒腾衣服赔了本。老爹的病也没治上,死在家里。最近倒腾皮货,才缓过劲来。
唔。好了,兄弟,别记着前仇了,一人一个活法,活腻了再换。
谁敢记仇哟,人家县城那位相好的姘头“夜玫瑰”,有个干哥哥,是县局子里副局座,手眼通天呵!
你!混蛋!老子劈了你!
拍!
大哥,这回揍这边脸,还没见血呢?
揍就揍,你当是老子怕你!
小心回家时,你的原配酒里下砒霜!
操你娘的,这一脚,还你嘴臭,这一拳,还你胡勒!娘的,给鼻子上脸,嘿!嘿哟哟……咋了?住手了,打够了吧?那好,小弟告辞了,后会有期啦大哥。
扶起倒地的“白山”,几次想骑上去,都没成功,一瘸一拐地推着车走了。没有回头。
这臭小子,绝了,还真硬。
都滚!回去干活儿!
是,大哥。
金宝屯镇全乱套了。
一口大肥猪冲上马路,撞倒了好几人。掏厕所的关哑叭赶着粪车,在路口翻了车,恶臭熏天。一个女疯子惊叫着四处乱跑,手里挥动一个纸糊的三角旗,狂呼:“进水了,进水了,这镇子太埋汰,派来龙王清洗喽,哈哈哈……”惊骇的镇民们,慌乱中不知往哪儿躲哪儿藏,上房的上房,爬树的爬树,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唯有那铁塔上的高音喇叭,依旧洪亮地震响着,播送天气预报,暴雨消息,接着突然又播出了软绵绵的轻音乐来。大概是值机员跑出机房时忘了关机,把那美妙的音乐留给了这六神无主的小镇。
河堤那边仍然人声鼎沸。
水是从镇子北头流进镇街的。这股水显然不是南边河堤决的水。而是金宝屯镇北部上游的所有小河小沟,现在都涨满了水,撑受不住,往下游发水卸包袱了。这里的沙质土地,没雨时容易旱,雨水大了又容易饱和。因为沙坨地水位高,蓄水量不大,存不住水,好比失禁的孩子便尿多。幸亏,金宝屯镇的地势还稍高,没有一下子淹没了它。平地上的水没过小腿肚子了。这足以使得如惊弓之鸟的镇民们恐惧万分。
“这可咋办?水进镇子了,天呵!”郎金山神情沮丧地望着大门外的水。水在急速地上涨。
“垒沙袋挡水,恐怕来不及了……”罗天柱也望着那水说。“不过嘛……”
“不过啥!罗师傅,你还有啥高招?”郎金山抓住罗天柱的手臂,急巴巴地讨问。
“倒是有个小主意,跟弟兄们忙活两下兴许能救出你的家产……不过,”罗天柱打住话,眼神明确不过地望着郎金山的脸。
“不过啥?你的意思是……”
“你得加……”罗天柱继续暗示。
“加钱?”
“对,这你明白。”
“加多少?”
“每人在原来的数目上再加这些。”罗天柱慢慢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
“五百。”
“五百?”
“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你……你疯了!你简直是敲竹杠的白眼狼!”
“成不成在于你,你不必急眼。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弟兄们是拿着生命开玩笑,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哪!这大水,天知道谁死谁活。”罗天柱抱着膀子,冷冷地撇过这些话,再不言语。
郎金山又恨又恼又求地看着罗天柱,心想,他有啥高招呢?不过此人一向说一不二,办事牢靠,不会是空口说白话。他一咬牙,说:“好,我认了,答应你的条件。说说你的主意!”
“郑文,拿纸笔!老郎,再急咱们也不能含糊,先签下条文,双方好说话。”
郎金山狠狠地盯了一眼脸露微笑的罗天柱,按照商定的条件,签下合同。
“好了,这回该说了吧?你这婊子养的,喝人血赚钱的白眼狼!”
“彼此彼此。这世道,哼!”罗天柱收好签约,装进一个塑料袋,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说道,“这招说出来也很简单,把你们家的贵重细软物品都装箱子里,搬到房顶去。你们家这五间房,砖石结构,牢着呢,不怕水,这水一时半会儿也上不了房顶。”罗天柱看着恍然醒悟的郎金山,继续说,“你可能会说,这事你们自个儿都能干。不,郎经理,现在时间紧迫,你的两兄弟又不在家,你带着几个娘们儿再有本事也不能把那么多东西弄上房去。从镇上也找不到一个能帮你的人,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谁。你上哪儿去找像我们这样的便宜劳力!啊?”
郎金山无话了,把手一挥:“好,我郎某服了,带你的人跟我来!”
五间房的东三间是门市部,经营着金银首饰、服装、手表收录机等,西两间是办公室。郎金山的老婆领着两个妯娌正手慌脚乱地收拾东西。郎金山和罗天柱指挥着众人,迅速把货物装箱子、捆包,归弄到一起。
这时,大水已经漫过大门口的沙袋坝,哗哗地往灌进院里来。很快涨到人的膝盖处。
浑黑冰凉的水打着漩,无孔不入。竖立在门口的那广告牌倒了,画在上边的那个五颜六色的娇艳的女人头,随着浊水打转,微笑的脸被水浸泡后皱皱巴巴,变成了丑陋不堪的女魔。谁碰碎了窗玻璃,割破了手,血滴溅到窗台上,受伤者在骂娘。
郎金山找来梯子,架在屋檐上。先让哭哭啼啼的女人们爬上房顶。接着罗天柱他们站在梯梁上往上传递箱子和包裹。下边的几个桌子和横板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彩电、冰箱、自行车、缝纫机等郎家所有值钱的物品。这时,天开始黑下来了。街道、房屋变得模糊,流动的水也朦胧中泛着青光。水的涨势稍变缓慢。但街头上的混乱仍在继续。河堤上的人喊马叫的喧嚣频频传来。高占魁他们为保住大堤还在拼搏。如果那里的大堤决开了,那金宝屯这弹丸之地可真变成“一片汪洋都不见”了。
罗天柱站在梯子上,督促弟兄们加快干。脸色很难看,绷得铁紧,偶尔斥骂一句干活儿不利索的农工。突然,有一个黑影一闪,从下边的放东西的地方向院口奔去,溅起一路水花,怀里好像抱着一捆啥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的心一提,预感到什么,低声断喝:“回来!狗日的,快给我回来!”那个黑影根本不理睬,继续向门口飞奔,跌跌撞撞,拼尽全力。
“谁?谁?”房顶上的郎金山也发现了,大声喝问,“站住!快站住!放下东西!”
黑影已蹿到了门口,不顾一切地爬那沙袋垒起的坝。
“砰!”一声枪响。
黑影“哎哟”一声惨叫,扑倒在坝下的水里,像一根砍倒的树墩子。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捆东西全散包了,原来全是西装套服,高级毛料的,掉落在水里,随着水流打转飘浮。
罗天柱惊愕地向房顶看去。郎金山的手里,正端着一杆双筒猎枪,插开腿站在那里,怒目圆睁,嘴里仍在叫骂:“他娘的,趁火打劫,明抢了!他娘的!”
罗天柱飞身跃下梯子,向那倒地的农工跑去。是一个名叫关二狗的瓦工。大腿中弹,血汩汩地往外冒。疼得他嗷嗷叫,呻吟不止。罗天柱从水里把他抱起来,跟跑过来的刘三儿等人一起抬着,把人放在一个长条桌子上。撕开裤子,包扎伤口。瓦工二狗血流过多,脸变得蜡黄。眼睛泪汪汪地,望这望那,嘴里颤抖着骂出一句:“狗娘养的,真开枪哩。”
郎金山也从房顶上下来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捞起那些个高档西服。嘴里还骂着,心疼地抖着衣服上的脏水。把拣起来的衣服归弄,打捆,递到房顶上,这才向这边走来。
“谁干的?穷贼,狗胆不小吗!当着人明抢呵!成了‘胡子’了!”
谁也没理他那茬。
罗天柱猛地回过头,面对着他。两道刀子般的目光,冷冷地盯视他良久,一句话没说。
“老罗,你的人成了土匪了……”
“你给我滚开!”罗天柱一声低吼。
“老罗……”
“闭嘴!”
郎金山尴尬,面对一双双愤怒的目光,他胆怯了,向后退两步。
“你他妈的干吗开枪!狗娘养的,干吗开枪?”平时跟关二狗不错的一个农工,向郎金山扑过去。
“他敢抢,我就敢开枪!老罗,你们要干啥?”郎金山的脸变了,心虚地向后躲着,差点摔倒在水里。
“陈龙!回来!”罗天柱喊住那个农工。
“老罗,你们还干不干了!一人一千五,郎家的钱不是白给的!要是不干,合同作废!”郎金山叫嚣起来。
“大哥……”刘三儿推了推罗天柱的胳膊,“大哥,咱们还是先干完活儿再说吧……”
罗天柱环视了一下周围弟兄们的脸,强咽下涌动在胸口的怒火,低声骂一句关二狗:“不争气的东西!”然后向大家一挥手,“干活儿!”他走到郎金山跟前,朗朗说道:“姓郎的,我们这就搬完东西,你把钱准备好。事情一码是一码。其它的完了再说。”
他从郎金山身旁大步趟水走过去。剑拔弩张的郎家大院暂时平静下来,人们又紧张地忙活起来。
水又开始上涨了。
这时,院子外边突然传出那个女疯子的喊叫:“快来看呵!洪水冲下来一个死人喽——”
那块老云裂开一道缝,掉下来一颗燃烧的火球。
西边的坨子烧红了,东边的树梢烧红了。于是这满地横流的大水上面,也落满了那烧红的火焰。大地被水淹没了,水又被那颗火球点燃了。大地上,此刻涌动奔流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的团阵,火的湍流。赭红色的火的岩浆,给大地披上了如此壮烈的盛装,似乎是要去迎接混沌初开的吉日。这是一个多么充满诱惑的野风啊!
你的目光又落在那双半裸露的膨胀的奶子上。被四周的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好像抹上了一层浓浓的红彩。你的心里一片漆黑,只有这双涂着浓重红彩的奶子,燃烧着一束火光。你抽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把啃净的骨头扔进噼啪燃烧的火里,拿一根树枝挑一挑火堆。你的目光又瞟了一下那双奶子。女人发觉了,用手抻抻衣襟,想把翻开的衣领衣襟收弄好,可是掉了扣子,实在无法遮盖住全部。女人低下头,手抚摸着滚圆鼓凸的肚子。
你的眼睛只盯住一个点,决不往下看。
你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得报答你对我所做的一切,罗大哥。对,就今天。这一切都是报应。”你在心里说。
“看来,我们得在这儿住下去了。”
“这水啥时候撤呢?”女人怯生生地问。
“天知道啥时候撤。反正了有了这块落脚的坨子,比泡在水里强多了。”
你抱了一把干草,铺在火堆旁的软沙土。
“你躺在这儿吧,舒服点。”
“大兄弟你太好了。”
“我扶你一把。”
你扶她坐在干草上边。自己就手也挨着她坐下来。肩膀碰肩膀。女人稍稍坐开去一些。你伸出手抓住她的那只不知所措的手。女人挣了几下,没挣开,作罢。由他攥着。只是她像一只小羊羔一样瑟瑟颤抖着。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呵……”
“大……大兄弟……”
“我活这么大,还没亲近过女人哩……”
“大……大……兄弟,我感谢你的救命大恩,可这……”女人抖得更厉害了。她看一眼四周漫漫无际的大水,无依无靠的水中孤岛,那燃烧的野性的火球,重重地叹口气,垂下了头。唯有那张浮肿的脸,就如那片赤色的火烧云般绯红。
“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剩我们俩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