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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寿刚回到北莽山,常种田就匆匆走进聚义厅禀报:“寿爷,朱大逵投咱来了,还带着七八个人五六杆枪哩。”

天寿一怔:“朱大逵?我咋听着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天祥在一旁提醒:“他冒充咱的人劫过冯仁乾。”

“我满世界寻他没寻着,他倒找上咱的门来了!”

常种田说:“他投了殷胡子,殷胡子只把他当作一般喽罗对待,没给他啥好处。他心里不平,就把他那几个贴心弟兄带着投奔咱来了。”

天寿冷笑一声:“叫他进来!”

工夫不大,常种田带着一个汉子进来了。那汉子冲天寿一拱手,叫了声:“寿爷!”

天寿“哼”了一声,仔细打量那汉子。那汉子有三十上下年纪,瘦高个儿,一身黑衣黑裤,灰头土脑的,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藏着狡黠和奸滑。

“你就是朱大逵?”

朱大逵点头笑道:“寿爷认得我哩,我在冯家的铁匠铺子干过活。”

天寿一笑:“我就说看着你面熟,原来是冯家的伙计。听说你投的殷胡子,来我北莽山有何贵干?”

“我来投靠寿爷,借您这棵大树好歇阴凉儿。”

“咋的,殷胡子不要你了?”

朱大逵恨声道:“别提殷胡子了,那狗日的狗眼看人低。”

天寿哈哈大笑,忽然问道:“你来投我,可有进见礼?”

“有。”

“是啥礼?”

“我带来了八个人六条枪,还有两千大洋和一百两烟土。”

“就这么点东西?”

朱大逵一怔,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天寿。

“你想要我给你个头目当么?”

“多谢寿爷!”

“你倒会顺着竿子往上爬!”天寿脸色陡然一变,冷笑一声:“朱大逵,那晚夕劫冯家钱财是不是你下的手?”

“是哩。”

“那你咋打着我的旗号?”

“我是给寿爷报仇雪恨哩。”

天寿又冷笑一声:“你还倒真格会说哩。你把牛拉走了,扔下一个黑锅让我背!”

朱大逵额头鼻尖沁出了冷汗,连声说:“我知罪,我知罪……”

“你知啥罪?”

“我坏了道上的规矩……”

“那你该当何罪?”

朱大逵用衣袖拭额头的冷汗,说不出话来。天寿脸色陡然一变,猛喝一声:“把这驴不日的东西拉出去,把头给我旋下来!”

天富和天狗上前就要拉朱大逵。朱大逵面如灰土,咕咚一声跪在天寿面前,磕头如捣蒜,哭求道:“寿爷饶命……”

常种田也急忙上前求情:“寿爷,他可是真心来投奔咱们的,杀了他于咱北莽山不利……”

天寿眼如锥子一样盯着跪在脚地的朱大逵,冷笑道:“这驴不日的东西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他给冯家当过伙计,冯家待他不薄,他却带人劫冯家,这是不忠;他去投殷胡子,殷胡子收留了他,他又踢了殷胡子一脚,这是不义。留这不忠不义的东西有何用!”

朱大逵大声哭喊:“寿爷,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我把劫冯家的东西都给你拿来了……”跪爬几步抱住了天寿的腿:“寿爷饶命啊……”

天寿一脚踢开了他。

朱大逵又冲着常种田哭喊:“种田兄弟快救我呀……”

常种田拭着额头的冷汗,又上前求情:“寿爷,饶他一命吧,我保他往后再不敢胡生六趾……”

天寿转过身去,大口抽烟,谁也不理睬。

天富和天狗拉起朱大逵往外就拖,那杀猪似的哭嚎声惊心动魄。

不大工夫,天富和天狗用木盘端着朱大逵的脑袋进来了。常种田看一眼朱大逵的人头,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天寿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俩把这东西给冯仁乾送去。给他说清白,我马天寿说话是算数的!”

金大先生抽空来到冯仁乾家。冯仁乾知道他是个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他啥都不问,只是殷勤地倒茶敬烟。

金大先生吸了一袋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道:“老四,天寿前天回来了,你知道么?”

冯仁乾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还到我家去了一趟。”

这事冯仁乾也知道,可他佯装不知:“他找大先生干啥?”

“不瞒兄弟你,他来谢承我。”

冯仁乾干笑一下:“礼不轻吧?”

“礼不轻,五根条子。”

冯仁乾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天寿送了这么重的礼。

金大先生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红绸小包,打开放在桌上。冯仁乾看了看黄澄澄的五根金条,大惑不解地看着金大先生,不明白他把金条拿出来是何用意。

金大先生把五根金条往冯仁乾跟前一推,言道:“老四,这五根金条给你。”

冯仁乾愕然道:“大先生,你这是啥意思?”

金大先生说:“你的女人被天寿抢去了,他理应赔你。”

冯仁乾变色道:“大先生,我没有卖女人!”

金大先生摆摆手,说道:“知道知道。这事我心里一直很愧疚,深感对你不住。我也知道,你嘴里没说啥,可心里怨我,怨我不该给天寿求情,到头来让天寿抢走了你的女人。这五根条子权当是老哥我给你赔礼的。”

冯仁乾说啥也不收。

金大先生正色道:“老四,难道要老哥跪下求你不成!”

冯仁乾道:“既然大先生这么说,我就只好收下了。”

金大先生看着冯仁乾收起了金条,暗暗吐了一口气。他是个谦谦君子,自天寿抢走冯仁乾的小女人后,总觉得欠了冯仁乾一笔债。现在总算还了这笔债,压在他心头的石头搬掉了。

金大先生呷了一口茶,又道:“老四,老哥还有话给你说哩。”

冯仁乾说:“有啥话大先生尽管说。”

金大先生道:“我问过了天寿,那晚夕烧你的人不是天寿的人。”

冯仁乾冷笑了一声:“哼!他能在你面前说是他的人干的?”

“老四,你让我把话说完嘛。”金大先生摆了一下手,“你原先有个伙计叫朱大逵?”

冯仁乾点头:“他是朱家寨的,两年前在我的铁匠铺子干过活。”

“这就对了。你好好想想,那晚夕是不是有个人的身影和声音都像朱大逵?”金大先生一提醒,冯仁乾仔细回想那晚的情景。猛然醒悟过来,那个瘦高个土匪不就是朱大逵么!

“天寿仔细查过,朱大逵就是那股杆子的首领。那晚夕劫了你家,又在南营村和东王寨劫了两家大户,就跑了。你不要再疑心是天寿的人干的。”

冯仁乾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金大先生便好言相劝:“老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别老记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能拿得起,放得下。天寿那里我把啥话都说了,给他敲明叫响了,让他别再骚扰你老冯家。他赌咒发誓以后决不找你的麻烦。他虽是个土匪,可很讲义气,说话是算数的,你也别和他争啥高低胜败,让人一步自己宽嘛。”

冯仁乾道:“他现在势大得很,我哪里还敢跟他争啥高低胜败。只要人家不惹咱,我就烧高香了。”

金大先生拍胸脯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有啥事你就来找我。”

冯仁乾道:“兄弟以后就仰仗大先生了。”

临告辞时,金大先生笑道:“老四,你觉得精神头还足,就再娶一房吧。”

“大先生又取笑我了。”冯仁乾红了脸面。

金大先生哈哈笑着出了冯家。

曹玉喜独自回了一趟家,顺道来看望岳父岳母。他知道民众对警察局的口碑不好,背地里骂他们是“警狗子”。这也难怪众人,抓丁拉夫,派款收税都是他们的事。手下的人时常会对百姓动手动脚,闹得警察局的人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像见到瘟神似的躲开他们。因此,他回家探亲,走亲访友从不穿警服。可他从来是枪不离身。他是警察局长,得罪的人更是不少。加之地面上不太平,他不能不提防着点儿。今儿是他母亲的生日。他本想带着改秀和孩子一同回去给母亲祝寿,却又忧心忡忡,就独自一个回来了。

曹家集距马家寨有七八里地,曹玉喜骑着马,不到两根烟的工夫就到了。

姑爷登门,冯仁乾老两口十分高兴,急忙喊叫根柱把马牵到后边去喂料饮水。冯洪氏一大早就说她心跳肉战得不行,一直在炕上躺着;见女婿来了,心也不跳了,肉也不战了,急忙爬起身张罗着要给女婿煎荷苞蛋烙油旋馍。曹玉喜拦住岳母,说他刚在家里吃过饭,顺道来看看岳父岳母。

寒暄了几句,曹玉喜问道:“这些日子天寿再没胡生六趾?”

冯仁乾说:“狗日的前两天回马家寨来了。”

“干啥来了?”

冯洪氏在一旁说道:“给天福的娃做满月,他把那个小女人也带回来了,还跟你爹在城门口打了个头撞。”

冯仁乾恨气地说道:“狗日的前呼后拥,牛得很。”

曹玉喜嘴唇微启,欲言又止,闷头抽烟。上次他出主意抓走了天福,本想给马家一个下马威,给岳父出一口恶气。谁知天寿棋高一筹,绑了留根的票,迫使他放了天福。输了一着棋,使他在岳父面前不好再说大话。

冯仁乾看出女婿的心思,不想让他难堪,便转了话题:“昨儿个金大先生到家里来,给我了五根金条。”

曹玉喜一怔:“五根金条?他给你这么重的礼干啥?”

“他说是天寿抢了香玲,这事怨他。送五根条子算是给我赔礼道歉。我估摸,是天寿让他送我的。你绑了天福一回,虽说这事咱没占啥便宜,可毕竟教训了他一下。”

曹玉喜连连点头,认为岳父说得有理。

冯仁乾又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听金大先生的口气,狗日的天寿是想跟咱和解哩。”

“你咋说的?”

“我能咋说?我说,只要狗日的天寿不给咱找茬寻事,咱还能惹狗日的。”

曹玉喜点头称是。

冯仁乾抽了一口烟,叹道:“可我肚里还是窝着气哩!”

曹玉喜也道:“五根条子就想把事摆平,也太便宜了些。”

冯仁乾摆摆手:“钱不钱的我不在乎,只是……”他钳住了口,当着老婆和女婿的面他不好把肚里的话说出来。

这时就听陈根柱在院子喊叫:“你们别进去,有啥话跟我说!”

冯仁乾不知出了啥事,正要出去看看,只见两个彪汉把陈根柱推搡了个趔趄,大步走了进来。他和曹玉喜都吃了一惊,曹玉喜的手急忙伸到腰间。冯仁乾定睛细看,认出是天富和天狗,沉下脸喝道:“你俩来弄啥?”

天富说:“给冯掌柜送来一样东西。”说罢,把手中的木匣递过去。

“啥东西?”冯仁乾疑惑地看着木匣,示意陈根柱接住。

天富说:“你打开一看就知道了。”

陈根柱接住木匣,刚一打开,就蛇咬了似的惨叫一声,扔了手中的木匣。冯仁乾和曹玉喜都吃了一惊,呆眼看那木匣。只见那木匣跌落在地,从里边轱辘辘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冯洪氏只瞧了一眼,就“妈呀”地大叫一声,双手掩面,缩在屋角瑟瑟发抖。冯仁乾和曹玉喜也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狗笑道:“别害怕,这是朱大逵的头。那晚夕劫你钱财的就是这个狗日的。他栽赃给我们叫我们背黑锅。我天寿哥把他的头旋了下来,叫我俩给你送来。你再认一认,看看是不是朱大逵。”

冯仁乾稳住神,仔细看那人头,虽然血淋淋的,可眉眼还清晰可辨,认出是朱大逵的人头,忍不住说了声:“狗日的遭报应了!”

天富说:“冯掌柜,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再别把这笔债算在我们头上。”说罢,俩人转身走了。

一家人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痴呆呆发愣。冯洪氏忽然呕吐起来。冯仁乾急忙喊叫根柱:“快弄出去埋了,越远越好!”

陈根柱和另外一个伙计心惊胆战地拿了把铁锨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什弄走了,一家人这才安下神来。

曹玉喜喝了口茶,叹道:“这马天寿还真是条汉子哩。”

冯仁乾说:“那狗日的是残火手!”

冯洪氏这时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说:“算了,咱甭跟人家斗了,咱斗不过人家,那狗日的是土匪哩。”

两个男人没吭声,大口抽烟。

冯洪氏又说:“一大早起来我就心惊胆战的,左眼皮直跳。这不,就有人把那东西送到家里来了,真格吓死人了……”

曹玉喜安慰岳母:“你别害怕。天寿让人送那东西不是吓唬咱,是表他的清白哩。”

冯仁乾没好气地说:“你觉着身子不舒坦,就去永寿堂让大先生给你瞧瞧。”

冯洪氏道:“我好着哩。我就怕再出点儿啥事……”

冯仁乾瞪了老婆一眼:“还能出个啥事?”

曹玉喜说:“不会再出啥事的。”

一时三人都不语。

良久,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冯洪氏对女婿说:“玉喜,时辰不早了,你没事就回吧。世事不太平,早点儿回去免得改秀牵挂。”

冯仁乾也催促女婿快走。曹玉喜便起身告辞。

出了马家寨,曹玉喜在马屁股拍了一巴掌,胯下的枣红马深通人性,撒开四蹄奔跑起来。驰出五六里地,马背上见汗了。曹玉喜心疼坐骑,勒了勒缰绳,枣红马长啸一声,缓缓而行。

时值初秋,高原的沟沟梁梁被大秋作物染满了绿色,犹如一个成熟的妇人,丰腴而美艳。曹玉喜抬头看了一眼西天,夕阳距西山还有一竿多高,赶天黑回县城没问题,他心宽了许多。

前不久,扶眉山殷胡子的人马突然闯到县城来抢钱庄,被他带着人马围住了,那伙亡命之徒往外冲,他命令轻重火力一齐开火,不许放走一个活的。一阵乱枪就打死了二十多个匪徒。殷胡子放出话来,说是迟早要端掉警察局。这些日子警察局上下人心惶惶,青天白日子弹都顶上了膛,以防不测。再者,自从那次抓了马天福,他就一直心存恐惧,怕马天寿打他的黑枪。现在回想起来,抓马天福实在是一着臭棋。还是岳母说得对,他斗不过马天寿。那狗日的是土匪,出招又黑又狠。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啊。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又是一缩,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一块乌云吞没了夕阳,天色暗淡下来。两旁青森森的玉米把大路夹成了一条深不可测的胡同。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他双腿紧夹了一下马肚,抖动了一下缰绳,胯下坐骑的蹄声急促起来。

青森森的“胡同”快到尽头了,他已经隐约瞧见县城的轮廓了,心里不禁一喜。

正在这时,突然从玉米地钻出几条壮汉,拦在了路中央。他大惊,急勒缰绳,那马前蹄腾空,长嘶一声。就在马蹄落地的一瞬间,他抽出了手枪,喝道:“干啥的?让开道!”

为首的壮汉手持双枪,哈哈笑道:“你是警察局的曹局长吧?我们恭候你多时了。”

他看出情况不妙,缓和口气问道:“你们是哪路好汉?”

为首的壮汉笑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马名天寿。”

他虽是马家寨的女婿,但从没见过马天寿。当下头皮一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强笑道:“原来是天寿兄弟,你找我有啥事?”

“我想借你一样东西。”

“啥东西?”

“把你的脑袋借我当尿壶用一用。”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青,自知今儿个在劫难逃,猛一磕马蹬,枣红马嘶叫一声,腾空而起。在此同时,他手中的枪响了,为首的壮汉和身旁的两个汉子都扑倒在地。

枣红马一闪而过,他只听得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脊背似乎被榔头敲击了几下,身子一软,伏倒在马背上,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马脖子……

枣红马发疯似的狂奔起来,直驰县城……

是时,改秀正在做晚饭。看看天色将晚,还不见丈夫归来,她不免有点儿焦急不安,站在街门口朝西边张望。

俄顷,改秀瞧见一匹马朝这边奔来,霎时到了眼前。她认出那是丈夫的枣红马,可马背上没有人,似乎驮着一条口袋。她心中正纳闷,枣红马奔到了家门口,呼着粗气打了个响鼻。她这才看清马背上驮的不是口袋,是一个人。再仔细看,是丈夫曹玉喜。

改秀当下就慌了,急忙喊人把丈夫从马背上抱下来。鲜血把曹玉喜的后背全染红了,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她抱住丈夫哭喊起来:“玉喜,你是咋了……”

曹玉喜徐徐睁开眼睛,看着改秀,眼仁子呆滞无光。

“玉喜,你是咋了……”改秀的泪珠子直往丈夫身上脸上落。

曹玉喜气如游丝:“马天寿打……打我的黑枪……”脖子一软,头歪倒在了改秀的怀中。

“老天爷呀……”改秀哭喊一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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