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柳树人称“左公柳,相传为当年发配新疆的左宗棠所栽。左宗棠率领他的三千湘军子弟兵,一边走路,一边栽树,因为拍一个电视片,一边望乡,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走到新疆。春风不度玉门关,左宗棠靠春风杨柳做伴,度过玉门。在这四千公里的摱漫长途上,道路两旁,常能见到一些苍老的、几抱粗的、疙疙瘩瘩的老柳树。我当年驻守的那个1883年条约线,就是左宗棠主持签订的。
将军喜欢栽树,这事叫人觉得奇怪。左宗棠之外,另一个带领士兵栽树的人物是马步芳。通往青海湖的道路上,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汽车高速穿行是走半个小时,路两边长着密密麻麻高可摩天的白杨树。同行的青海电视台的朋友告诉我,这树是马步芳栽的。栽下树以后,马步芳贴下告示,敢于砍伐一棵树者杀头;敢于在树下拴马者,鞭笞五十。于是乎这树茂盛地生长起来了,直到今天还无人敢动。
杀人如麻的马步芳,却如此钟爱树木,这事是不是有些可笑?不,在许多西北人的眼中,那篇着名的《白杨礼赞》正是此行的产物。茅公称白杨为树木中的伟丈夫,一棵树确实比一条命更重要,更神圣。命在这里是不值钱的,一条生命降生在这荒凉、贫因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场苦难,而树却能带给你一切。
在我的大西北游历中,这种生命的苦难感时时伴随着我行走,一种悲怆的情绪冲击着我的陶膛。无论是在毛乌素大沙滇,还是在宁夏西海固,或是在贫瘠甲天下的甘肃定西,或是在新粮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罗布泊,这一个一亿五千万年前是一个准噶尔大洋、十万年前是一个蒲昌海的庞大水面,如今已经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它的地表上布满了坟堆样的盐翘,像月球表面一样荒凉和恐怖。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滴水,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站在罗布泊那着名的白龙举雅丹,这当年马可,茅盾先生当年曾在大西北游走过一遭,波罗穿过丝绸之路时歌息过的地方,唐三藏取经路经的地方,我迎风而泣,眼角里涌出一滴冰凉的泪水。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从古城西安准确地讲是从凤翔县东湖穿越漫长的河西走廊,经玉门、嘉峪关、哈密、乌鲁木齐,到边城伊犁,汽车的里程表上标出的是整整四千公里。
胡杨是中亚细亚荒原上最耐旱的一种树木,然而在我们从凶险的鲁克沁小道进人罗布泊的三百公里的长途上,竟没能见到一棵胡杨,死去的胡杨的遗骸也没能见到。它们已经泯灭于干旱和风沙中。倒是我的朋友画家高庆衍先生从罗布泊的另一侧,即米兰方向、阿拉干方向进人罗布泊,寻找楼兰古城时,见到了大批的死亡的胡杨林。
阿拉干在一百年前,曾是塔里木河注人罗布泊的人海口,后来随着塔里木河断流,这里遂为黄沙所掩,大批的胡杨林遂之死亡。老高是在最后的两个罗布人105岁的热合曼、102岁的亚生的引导下,步人阿拉干死亡的胡杨林的。那一刻,一轮血红的落日正停驻在西地平线上,仿佛勒勒车的大车轮子。死亡的胡杨林在暮色中狰狞万状。两位最后的罗布老人在此刻说出了关于胡杨的那着名的主人谶言:
胡杨有三条生命:生长不死一千年,唯有这路旁的绿树。1998年一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
在塔里木旧河道上,在孔雀河旧河道上,在开都河旧河道上,仍然还有一些处于半死状态的胡杨林。我们的摄制组在离开罗布泊之后,曾顺着塔里木盆地,走过一个半圆,具体路线是从托克逊到库尔勒,从库尔勒到若羌,从若羌到轮台,从轮台到民丰,从民丰到和田,从和田到库车,从库车到于阒,从于阒重返乌鲁木齐。而在这个巡礼的过程中,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溆死状态的胡杨林。
大量的茂盛的活胡杨林是在水量充沛的塔里木河中段看到的。那里有着蔚蓝色的河水和如俄罗斯画家列维坦所画的美丽胡杨林。但是,当摄像机的镜头朝向塔里木下游时,甚至抵达中亚细亚腹地的罗布泊。但是如果要我谈谈对大西北的印象,河水已被阻拦,而漫灌到戈壁滩上去了。戈壁滩成了一望无际的湖泊。那却也和茅公一样,即:我的眼中只有树!
最叫我感动的树,叫“左公柳”。据说,今年漫灌之后,明年这戈壁滩便可以种庄稼0但代价是,母亲河塔里木河的河道又缩短了一截。
说完胡杨,再说说红柳。
胡杨的根可以深达地下10米,红柳的根可以深达地下5米。这是在与不幸命运的抗争中,在与劣环境的搏斗中,它们发展起来的一种品种优势,也就是它们能在这中亚细亚地面顽强生长的原因所在。
在罗布泊四周,红柳已经十分稀少了。
我们见到的最多的是那些死亡的红柳。在与风沙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搏斗中,最后总是以红柳败北而结束。风将它们四周的沙子先一点点地掏完,令它高悬在空中,尔后,土拨鼠再在里面打洞,深人它们的根部,吸吮那最后的一点湿气。终于,我也在陕甘宁青新跑了大半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的足迹远比茅公向北方伸得更深更远,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中,它被连根拔起了。它痛苦地大叫一声,脱离7大地,从此把自己交给了风,开始在风中滚动,在大地流浪。
在我们去罗布泊的路上,每一个风口都有一批这种流浪的红柳鉢。它们是什么时候、哪个年代脱离大地的,我们不得而知。十万年以前9万年以前?或者就是最近吗?它们每一个都有与风沙苦苦搏斗过的经历,失败的经历,它们是悲壮的失败者,罗布泊沧桑的见证人。
滚动到最后,枝柯都在滚动中消失了,只剩下来一个头和一截或长或短的树根。那些红柳的遗骸也就停止了滚动,摊在平展展的沙地上或硷滩上。这些老柳树满身疮痍,肩一天风尘,兀立在光秃秃的荒原上,成为一道风景。最后的遗骸像一把镰刀,或像一根拐杖,或像一架农家用的犁杖。
我们的车有时候会停下来,检这些东西。司机说,能让你眼前陡然一亮的,到营盘后用这做引火柴,最好。当我们到达罗布泊时,那辆拉着辎重的大卡车上,张牙舞爪,装满了这些枯红柳。
这些红柳假如有感觉的话,它们经历广多少痛苦、折磨、期待、失望呀!在那旷日持久的搏斗中,哪怕有一片雪飘,一星雨落下来,便会给它们以生的信心和勇气,便可以令它们再坚守上一百年,但是没有,一点的支援也没有。它们最后是深深地绝望了,在把自己的遗骸给大风去流浪的那一刻,它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诅咒人类和蔑视人类。
根据那个中亚腹地第一探险家,一百年前发现楼兰古城、确定罗布泊位置的斯文赫定的说法,奇异的雅丹地貌是这样形成的:这块地貌上原来有红柳丛或胡杨林,后来胡杨林腐朽了,他说当行走在这甲调、荒凉的西北黄土高原时,红柳体被风吹走了,但是由于它们的守护,这一处粘土层没有被风吹走,并比别的地方高出儿米到几十米,从而形成这种奇异的、仿佛海市蜃楼一般的风蚀雅丹地。
行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要高声地礼赞一个人,我要给这篇描写大西北树木的文宇抹上一层亮色。这个人就是楡林的农民石光银。他承包了毛乌素边缘的五万亩黄沙,他将这五万亩黄沙变成了一片绿洲。而在他的称神的感召下,周围聚集了一群治沙的农民。面对这五万亩人工绿洲,我对石光银说你是当代英雄,我在那一刻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文学的无意义。
如果有一天,大西北遍地都是树木,那便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绿洲文明,那样我的大西北的父老乡亲便有好日子过了。那将是大西北的一个节日。
我爱大西北的每一棵树!我感激你们的坚守和对大地的呵护。我也赞美每一个栽树人,包括左宗棠,包括马步芳,包括石光银也包括我们自己一假如你曾经栽过一棵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