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陕西相比,宁夏、青海的情形就更糟一些。我去宁夏时,《宁夏日报》正在开展一场“宁夏在哪里”的大讨论。小小的深圳则挟中国第一个改革开放试验区之雄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跃而成为一座重要的工业城市、移民城市。据说,宁夏在广交会上与外商签了一些合作项目,后来,外商们在寄回合同时好像商量了一样,给宁夏前面加上“甘肃省”字样。这样信便寄到了甘肃,而甘肃恰好有一个“临夏回族自治州”。这样信便又误投到临夏。半年之后,这些合同书才转到宁夏。这件事叫宁夏人震动,中国的这样重要的一个省份,外商竟不知道,东南沿海的人们竟不知道,年轻的一代竟不知道。宁夏人产生了一种恐慌感和危机感,于是在报纸上组织了这场讨论。
我之所以这样说西安、说陕西,是把它放在全国经济发展总格局中来说,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放在南北经济差距日益增大这个背景下来说,放在周秦汉唐昨日辉煌的基点上来说。
宁夏自治区的党委书记毛如柏同志告诉我,宁夏经济的发展依托两个优势:一是资源优势;二是农业优势。其实在我看来,这两个优势在近期都很难形成经济高速增长点。资源优势一是电力,深深令我震动。我痛切地感到,黄河上游的几个大发电厂建在宁夏,但是这些电力只是向全国电网提供电力而已。二是矿产,但是这些矿产只是向南方提供廉价的矿石而已。三是水资源,水倒是很丰富,黄河水哗哗地从家门口流过。农业厅厅长告诉我,有一天他们也许要效仿美国的南加州与北加州的用水之争,向下游省份收取水费。至于农业优势,宁夏的农业有优势吗?西边是腾格里大沙漠,东边是毛鸟素大沙漠,南边是陕北黄土高原,境内还有一个“苦焦甲天下”的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稍微富庶一点的河套,仅是黄河淤积的一块狭长的平川而已。
青海的情况还不如宁夏。宁夏毕竟是民族区域自治区,享有许多优惠政策。宁夏毕竟离政治经济中心北京近一些。
当然,就中国范围而言,西安毕竟还是大西安;就大西北范围而言,陕西毕竟还是“陕老大”。走马西来欲到天,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古战场青海,它的因为日益被世界所冷落和遗忘而产生的那一种孤独感,大约比宁夏人更深重一些。干旱的沙漠草原,原野上零零散散的一些畜群,有着8000万人口的大西北,破旧简陋的西宁市区,贫困质朴的人类生活,这一切都让人恍然觉得好像进人了中世纪。较之南方的灯红酒绿,这里还是一块精神的净土。
制约大西北经济发展的首要原因,是它距离人海口的遥远。这块中亚细亚大陆,距最近的人海口江苏连云港,也有3000到4000公里之遥。这个遥远的距离限制了贸易出口,而比限制贸易更严重的是,太平洋的风、大西洋的风、北冰洋的风很难吹到这里,从而使这里形成一个干旱三角区,极大地限制了农业的发展宁夏、青海的年蒸发量是2000毫米,而年降雨量仅为150到200毫米,只蒸发不降雨,使这里的干旱口甚一日严重。这种恶劣气候的极致表现是新疆的死亡之海罗布泊,罗布泊的年蒸发量是1950毫米,年隆雨量是15到19毫米,也就是说几乎是零。这种极度的反差令罗布泊成为一块干涸的海,1998年一年,一块死亡之海。不过罗布泊毕竟没有人类居住罗布人在本世纪初已经从罗布泊逃逸,详见《百变面孔罗布泊》一文,所以干旱给大西北造成的最严重的威胁是在甘肃。
本世纪大西北最大的一次干旱发生在民国十八年根据当时国民党《中央日报》的报道,甘肃境内,人民死亡十之六七,也就是说三分之二的人都饿死了。当时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其状惨不忍睹。1996年,大西北又有一次人干旱,据说旱情要超过上一次,由于政府的有力救援,这次没有造成大的灾情。《兰州晚报》的一位资深女记者,曾经深人采访过1996年的灾情,她告诉我,整个定西地区,水井干涸,河流断流,被时代排斥在一边。
两千年前,人畜只有束手待毙。政府组织拉水车,从兰州出发,日夜给这块高原送水。她说当拉水车从高原驶过时,成群的乌鸦像云彩一样跟着拉水车,不时俯冲下来,抢水罐里溅出来的水滴。
1998年我从甘肃定西经过时,尽管这一年有过几场小雨,但是定西地区所有的河流依然全部干涸。在用金钱堆砌起的这两个“新贵”面前,西安无疑是大大地落伍了。汽车从河谷经过时,眼前是沙粒和岩石组成的丑陋河床。我真不知道这一方苦难的人类之群是如何打发日月的。其时南方正在发大水,我当时想,要是能从南方调一些水来,该多好!
其实不光是定西地区,大丙北境内所有的河流都或者完全干涸,或者成为季节河,或者即便没有断流,水童也减小了许多。极致的例子仍然是罗布泊,3万平方公里的罗布泊已完全干涸,占国土四分之一面积,不剩一滴水了,原因是为罗布泊提供水源的塔里木河、开都河已完全断流,整个荒原上,不再有一条河流能到达罗布泊。
新疆的情况要好一些。从北冰洋吹来的季风还偶尔给这块大陆带来一些雨雪,而消融的雪山水也可提供一些灌溉。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提供的优惠,欧亚大陆桥的贯通,兵团经济对自治匿经济的巨大支撑,塔里木油田、吐哈油田、南疆油田的开发,克拉玛依油田的改造,都令人对新疆的经济发展报有信心。但是它仍然需要扶持。要成为经济发展热点,还有待时。
惊鸿一瞥大西北。在这一瞥中,让人感到大西北的步履维艰,让人感到南北差距大得惊人。从宏观跳到微观,用工资一项来说南北差距。保守地说,大西北人的工资,仅相当于东南沿海人工资的五分之一,仅相当于京津地区人工资的三分之一。这里还说的是城市,正愈来愈被时代拉远,是有岗可上的工薪阶层,至于农村,差距就更大了。大西北许多地区上报的统计表表明,他们那里农村人口年收人达到1500元这个脱贫界限,这个统计表里到底有多少水分,只有天知道。我的手里有一大堆材料,证明大西北还有大量的农业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这就是大西北的现状,这就是一个有良知的正直诚实的人所能够看到的现状。如今呢,财大气粗的上海,号称“东方巴黎”,尤其是浦东开发区的建设,令上海这座城市成为一个高速膨胀的“经济动物”。
我常常想,宏现经济决策部门对大西北是欠债的。我们开始是发展深圳,口号是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乎金钱开始在深圳大童地堆砌摩天大厦。深圳发展起来接着是海南,于是金钱开始堆砌海南,本该均衡地用于各地的投资被抽出去重点发展海南。这些之外贫穷可怜的大西北,亦被海南的泡沫经济汲去大量的资金,像抽血一样。例如我老婆的单位就被海南汲取了几亿资金,如今高价购置的那些地产正在年复一年生长蒿草。例如一所大学也跑去凑热闹,将几百万资金扔到那里,宛如…艘搁浅在侧的船只,办公司的干部只身跑了回来。可以说大西北当时一些有点余钱的单位,都在政府部门提倡办公司的政策下,把大量的钱丢在了那里。失血的大西北因此而更加失血。
眼巴巴地等着海南热过去,这一次又是上海的浦东开发。金钱开始向那里堆砌。浦东正建设着,长江发洪水,这自然是当务之急。大西北你耐着性子再等一等,先解这燃眉之急再说。
南北差距正在越来越大,大西北正被越拉越远。同一片蓝天下,对大西北这是不公平的。这是1998年一年,在陕甘宁青新兜了几个大圈子之后,我的思想和我的感慨。如果需要呼吁的话,那么谨让我以一个大西北儿子的名义,以一个文化人的名义,呼吁全社会都来重视大西北,呼吁决策部门重视大西北,大西北的经济腾飞之日,才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经济振兴之时。古都长安就是与古罗马并称的世界级大都市;而200年前,上海不过是黄海边一个倭寇出没的小小渔村;而20年前,深圳仅仅是边境上的一个荒凉小镇。
附带说一句,大西北的荒凉、闭塞、经济严重滞后等情况,南方经济的快速发展,是与北方的廉价的资源提供分不开的。上面曾经提到过电力和水流,这里我想顺便提出一下煤炭和油气。我在这里举陕北榆林为例。
1998年,我数次去过陕北。陕北的榆林地区,因为这几年发现了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最大的油气田之一,为外界所瞩目。在没有去之前,我以为榆林该是一块富得流油的地方吧,谁知去了一看,山河依旧,人民贫穷,虽有变化,变化并不多。我不解其故。我问那些煤那些气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那些四千米厚的露天大煤田,XX公司将它圈起,用机器将煤挖出,用传送带传送到火车上,我随中央电视台《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转几个大圈子,帆布一盖,火车拉走,榆林人连这煤是个什么颜色都看不到。我对榆林地区的领导说,那你们可以征税呀!领导苦笑说,谁敢去拦火车。至于天然气,管道一设,直通北京,据说一立方气三分到五分钱。我不知道这些钱中是否有榆林的份儿。
再说一件事。榆林的那些优质煤挖出来以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据说有一部分卖到了日本。又据说日本在海底挖了个大仓库,将这些价格低廉的煤一吨方二百块人民币库存起来,以备下个世纪使用。煤在二十一世纪工业上的用途,已经不是作为燃料和能源,而是主要用作化工原料。煤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榆林的煤据说按设计方案还可以开采二百年,与其毗邻的黄陵店头的煤据说还可以开采五十年。五十年或者二百年之后,如果我们要煤,我们到哪里去找?去日本进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