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三项全能
每年圣诞节一过,公司的女孩们就盼着第二年五月的第一个周末了。从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一个周末举办了一次野花三项全能接力赛开始,到今年正好是这个赛事的第二十届。她们自然没赶上这项运动的创办,她们不过是陆续加入参与的后来者。可不知什么魔力,凡参加过这项运动的,此后就再不愿离开,而且一年一度将它视为自己的节日。
或许是因为它的高难度,以及高难度产生的强刺激?这项运动每年都在旧金山往洛杉矶之间的一片山地中举行。此地风景优美,地势险峻,比赛全程是四十公里山地骑车,十公里山地长跑,一点五公里游泳,可一人三项全能赛到底,也可二至三人接力进行,两种方式各赛各的名次。以前参加这项比赛者全部来自美国,主要是加州。近几年,则已有来自南美洲和澳洲的参赛人。随着规模的扩大,他们已不只是运动,借着这项活动知名度的震荡,募款捐款支持慈善事业者也与日俱增。去年比赛时,生产部经理等都参加了,从二月到五月,除日常的爬山、长跑外,她们又加大力度,每个周末都上山骑白行车,下水练游泳,长时间地加难度练耐力。到了五月比赛前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就捐出一万多元!这就不能不逼她练得更苦,跑得更快,她除了将全部捐款捐给一家癌症基金会外,还决心拿到名次以报江东父老。可世事难料,到了比赛那天,别的女孩都如自己所期达到目的,唯独他,却在骑车、游泳一路领先后在长跑中跌了一跤。这跤摔在山岭上,腕部骨折。当她的男友跑去扶她时,这位总是一脸灿烂微笑的美丽女孩,她在他胸前哭得好伤心。到她回公司上班那天,胳膊上还包着厚厚的胶布,可她的办公室却布置得最热烈最温馨,有鲜花有贺卡有气球,我也灵机一动,用一张大纸写了一幅红色中文条幅:今年热身,明年夺冠。当有人翻译给她时,她拥抱着我说:谢谢,非常感谢你的信赖!
今年这支队伍更大了,除研发部的两三位女博士女硕士外,还有一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医学院的女大学生,她虽生自中国长自北京,却历来喜欢郊游活动,尤其喜欢美式运动。在这群美国女孩鼓动下,从二月份起,几乎每个节假日她们都一起锻炼热身。在五月的比赛中每个人都达到了预期成绩,成果优异,精神更优异于成果。她们中有一对玲珑得像一对小鹿般的女孩,从骑车到游泳她们一路轻盈,可在最后长跑时却双双体力不支,原来那东西方混血的女孩幼时动过大手术,至今后脊骨上还镶嵌着一根钢管,那白人女孩才大手术不久,跑步时腹部的长长疤痕还跳荡发红着。可她们还是坚持了全程,她们以这种超常的运动量欢呼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关于我们那位中国女大学生,她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虽然好到同龄人少有的地步,可她面对的毕竟是一群小她二三十岁的人,我们的女经理I和0虽然不断为她欢呼,叫好,为防止意外,她们还一路伴她左右,在四十公里的山路骑车赛中,她同样亮出了自己的体能和风采。
她们总有好主意
跟她们在一起,日子总不会单调空虚。去年夏天丄经理的妈妈新婚不久,就在太浩湖附近买了一处带马场的房子代表她妈妈和继父邀我们去玩。
早就听说这位妈妈和她的新婚丈夫是对传奇人物。妈妈一直做警察,继父是一位潜水教练,两人酷爱摩托,在摩托的风驰电掣中他们酿造出了那些盛不下的爱。于是他们骑上摩托,从美洲到欧洲,一路旅行,一路寻找他们的故土。劳拉后来跟我说,她的父亲有日耳曼和意大利血统,母亲是爱尔兰人,至于何处是故土,他们跑了大半个欧洲也没弄清。在没见到劳拉前,原以为她一定是个威武雄壮甚至带点男性化的女人,可从拿给我的照片看,无论相貌、气质都让我想起因主演《克莱默夫妇》和《廊桥遗梦》而红遍好莱坞的影星斯特里普。
那天早晨,我们夫妇和大姐夫妇驾车朝太浩湖方向出发。按图索骥,三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一处半山半林的所在。汽车逶迤上山,正疑惑间,见一处新做的路标钉于树上:兰瑞和劳拉哈力逊。往前不远的拐弯处出现哈氏庄园请减速,我们正向你微笑挥手的字样一未见其人,先闻其语,男女主人公已经淡出。上坡,路面喧浮,有尘飞扬,又有提示要是你被跟踪了,戴上防尘面罩一幽默的指点。遵嘱,我们关严车窗。下面又是他们的提示和我们的遵办请小心停在小溪旁,否则后果自负一因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只能按指示位置停车。越过小溪,穿过树林。一照办。锁好车门,背起旅行包,跨溪穿林。过来,别怕。不说还好,说了倒有点怕。怕也没用,还是得过来。
这里是无人质机构,请检查你的武器一我们从无武器,足见还不够美国化。我们有没有丢了什么人?一我们四个相互看看,一个不少。马上就到了,带上你的旧鞋吗?要上山要骑马,谁不穿旧鞋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欢迎来我们这个小天堂像是不远了,多温馨的一对!只能带微笑、放松、玩得开心如果你满怀抱怨或难题来这里,你会被当场枪毙一这就是入场须知了,威胁也带着亲切。
承蒙一路指引,我们到了他们的小天堂。小天堂其实真不小,正式的房与厅就有五六间。窗外有落地大平台,平台下面就是花木葱茏的山谷。那一幅幅别出心裁的路标和建筑的乡野味已经溢出这对夫妻的幸福与恬适。主人出迎了。劳拉步履轻盈一身修长真的与斯特里普颇为相似,相比之下,兰瑞则在健劲中透出更多的质朴与憨厚,难怪她生了这么一位美丽、睿智、果敢、幽默的女儿I他们把我们领进写着人越多,快乐越多的小宴会厅。大概是想创造更多的快乐,那天去的人的确很多。餐是自助式,有那么好的山,我们当然各自取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和酒去山林里饕餮了。
此时,在那边开阔的草坪上,早来的人们已经酒足饭饱后在打排球、扔飞碟了,多是青年男女,飞跑伴着不羁的笑。玩得兴起,他们都赤起了脚。我夸他们的路牌与建筑,劳拉拉起刚吃完的我们去看她下面的创作。车库、墙上的字是如果你想体会孤独,就到这里试试一是啊,里面空荡荡,外面树森森,要是一人枯坐,听着外面的马嘶、蝉鸣、风动,如何不孤独!一棵粗大树桩,中挖空洞,日树粧洞穴,上写让我们坐在上面拍照饮酒一一多浪漫!他们肯定试过。要是天挂眉月,饮酒谈情,其味更绝。马厩,上写汉先生这个山上最好的马,若想骑,请与兰瑞商量一马虽也是先生,但可以骑。而且不必它同意,兰瑞同意就可以了。谷场,提示说谁不喜欢我的谷场,谁就会在黎明前被处死露出几分幽默的霸道。一座精巧小屋,上写兰瑞伐木公司,请随手抓一只斧头一原来是兰瑞的工具房,锛凿斧锯一应俱全。他可以在他的领地随便挥舞,我却不敢。
我的上司是位小姐,她生在旧金山,父母来自香港。或许正因为这种血缘与地缘的交叉,她生有东方女孩的清丽,又透出一股美国女孩的不经意的洒脱。她总带着一股貌又清纯的微笑,可她又领导着我,是我名正言顺的老板。对这种关系我很长时间拿不准对位的感觉,有好几次我甚至脱口而出:你应该叫我叔叔。
她看着我笑了为什么?
因为我的年龄跟你爸差不多。我笑望着她。
……那不,她笑得有些着急。嘀嘀嘟嘟说了一串英语。大概是章识到我听不懂了,就又咦咦哇哇说了一串粤语……我还是不懂,但我知道她是在反驳我。我这才知道,我的这位领导说不完整国语,可我又不懂多少英语,她怎么指导我的工作,我们如何交流?用笔。她不能说的中文,却能用很准确的文字表达出来。这在美国是少有的,每遇这种情况我都感到尴尬又抱歉,可她却说:我在跟你学中文。你来以后,我的中文很有进步。这回答缩短了我们的距离,我对她的尊重,也越来越自然且由衷起来。我慢慢悟到:这或许就是美国,不,是矽谷的领导方法之一吧?权威是在对别人的真诚、尊重和体恤中树立起来的,而这样的权威要比惩罚苛责和无端的打压坚实得多。
她自然不总像个乖乖女。一次一位朋友来找我,我们在外面的花园里聊了起来,待我回到试验室的时候,她正急着到处找我急着要向我交代一项工作。见我进来,她看墙上的表说:
……你,没什么不好吧?
我被问愣了,自知出去的时间长了些,又没跟她打招呼,我有些讷讷。
她马上漾出微笑我是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很不好意思。于是她跟我交代起工作。可我心里一直瑞惴然,不知她的问候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一个可做叔叔的人被这么一位年轻女孩(不,是老板)牵挂或者叫问询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之后,就不能不加意句律。
前年,她结婚了,其丈夫也是一个人,他有一身运动员的肌肉和一副高大的体魄,却不能说一句中文。在公司举办的那年圣诞上她给我们做了介绍,限于我的英文和他的中文水平,彼此对不了几句话,可他爱酒我也能喝,于是他一杯我一杯,从开始的艰难的中文与英文话,到之后的彼此不说一句话,只用碰杯和笑声就沟通了我们的友谊。
第二天上班时我真诚地对她说:你的丈夫很可爱。她笑笑说:他还像个孩子。
那你呢?我望着她。
我当然不。又是那清纯又顽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