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摇头笑道:“说不尽的苦哇!”
三人会心地笑了。
徐晨向胡然点点头:“你来一下。”
到了主编办公室,徐晨叹了口气说:“屋漏又遭连阴雨。我们这么烦心,你老婆又来凑热闹了。”
“怎么,她来找你了?”
“没有。”徐晨说,把打印的材料递给胡然。
这是一张最新出笼的传单--
糊屎有理
大粪者,五谷之精华也。杨某某风流成性,卖B有道,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战果累累,成绩显赫,以此物奖赏,实乃最合适不过者也。因而本受害者已于日前将此项大奖授予杨某某。不知杨女士获此殊荣,有何感想耶?
姐妹们,我们是腐败现象糜烂生活的受害者!既然政府不管我们,社会抛弃了我们,就让我们挺起腰杆,握紧拳头,实行自救!拿起“武器”,以棍棒,以拳脚,以大粪,以垃圾,棒打无情郎,羞辱浪荡女,维护我们的正当权益,抗争出一片正气!
我们呼唤包公再世!铡尽……铡尽……
我们呼唤道德法庭!审判……审判……
胡然看出了一头汗。这显然是蝎虎子的手笔。他的这位内弟平常爱读文白夹杂的演义小说,写出这种令人发噱的“传单”是完全可能的。或许还经过了“六品官”王伦的润色,也说不定哩。
徐晨说:“咱们现在这样一个情况,你最好还是注意一些,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胡然说:“我才不怕哩。现在毕竟已经不是封建王朝,不是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的时代,也不是满清政府,更不是四人帮和红卫兵时代,哪怕是一个河东狮吼,一只母狼,你也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地守候着,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苦行僧。否则便是道德败坏,生活糜烂,便是陈世美!去他爹的球!人类已经发展到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我们不是口口声声要和世界接轨吗?不是口口声声要实现现代化吗?可是我们又在到处捉奸,到处设防,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道德法庭遍地开花,受害妇女备受关爱,男女情爱受到严厉的谴责和批判,有所谓生活作风的人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如此这般,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了?”
徐晨深深地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抽烟。
胡然接着说:“我倒是有个建议:咱们干脆立一批贞节牌坊,出几大册烈女传,将各地的贞妇烈女都收罗进去,予以表彰。从此社会净洁,风气纯正,乾坤朗朗,天蓝地爽,什么性病艾滋病,全都没有了,以此种崭新面貌进入二十一世纪,岂不更好?”
徐晨苦笑道:“你谝这些咸淡话干啥呢!我又没有主张倒退到封建社会去,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和你老婆的关系,编辑部的人谁不知道?是是非非我就不说了。我只是劝你行为上稍微检点些,别让一些用心不良的人看笑话。”
胡然撕了传单,回到办公室里,越想越憋气,越想越闷得慌。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这段时间简直不顺得厉害。自从马百万中秋赏月之后,杨小霞就和他离心离德,“同床”异梦了。上次老庄窠失约,伤了那么多乡下人的心,事后居然连一声道歉的话都没有。而且处处躲着胡然。他几次打电话,都没有人接。跑到剧团去找,门总是锁着。连面都见不上了。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不是原来那个多情而又纯朴的杨小霞了。剧团根本就没演出,她都在忙些什么?她把自己过去对胡然说过的话,那些海誓山盟的戏词儿,怕早就忘了吧?
他想出去散散心。这才想起:好长时间已经不到黄河茶园去了。往上推几年,黄河茶园是胡然常去的所在。那时候,胡然尚无情人牵累,家里又待不住,一有时间就往茶园跑。下象棋,听秦腔,“刮”三炮台碗子,嗑大板瓜子,心情闲散,怡然自得,倒也享了不少清福。坐累了,就往马扎上一躺,闭目暇思,任想象展翅翱翔,天上地下,死人活人,过去未来,中国外国……无所不包。耳旁是清风徐徐,涛声拍岸,杂以亮男倩女,娇声嗲气,更兼琴声悠远,古调高妙,实在是一种神仙过的日子。此时此刻,全无闹市喧嚣,亦无人间负累,人都还原成了原生状态的人,优哉游哉,夫复何求?后来这些年,经不住世俗的诱惑,一不小心跌进了名利场里。狗日的创作像一股缓绳牢牢地捆住了自己,昼思夜想,殚精竭虑,或伏案枯坐,或奋笔疾书,孜孜,无有穷期。头发熬白了,身体搞垮了,却成果寥寥,鲜有长进,付出和收获根本不成正比。薄薄几本小册子,既无经济效益,又无轰动效应,欲欺世盗名而不得,只不过聊以自慰而已。徒伤悲耳!
更有趣者,近年来又被人欲所累,一头栽进了温柔乡里,为情人铺路搭桥,奔波颠狂,耗神费力,义无反顾。谁知生活多变,一张张美好的蓝图到头来眼看着要成为画饼。真是一个胡球然!就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却疏远了自然之美,原始之乐,竟好些年没有到过黄河茶园了,遗憾呀!今日天气晴朗,和风扑面,何不去茶园逛上一趟?也好睹物思情,重温旧梦,再做一番庄周先生的逍遥游,也算不亏待自己了。
读者朋友大概没有到过古城,因而并不了解让作家先生如此心驰神往的黄河茶园。作者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黄河茶园确实是西部文化的一大景观。您如果到了古城而不去黄河茶园,那将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为了使诸君对这偏远一隅独特的文化景观有一个粗略的概念,作者用少许笔墨描绘一下这现代社会的“世外桃源”,二十世纪末的清明上河图,也许不会引起您的反感。
这座群山环绕的城市,得天独厚地和黄河融为了一体。由于上游修建了许多水库,黄河进入古城之后,已没有了往昔那种奔放不羁的气势,在雄浑的天穹之下,更像一条蜿蜒曲折的大蟒,闪着烁烁银光,从群山之间缓缓绕过,最后消失在淡灰色的雾霭之中。而那水色由于地处上游,更兼水库的沉淀,完全不似中下游那种污浊发黑的容颜,更无恶臭扑鼻,而显得相当清纯,随风飘来的是一种淡淡的,甜甜的,而又略带几分苦涩的泥土味。正合了现代人回归自然的意。只有在盛夏暴雨时节,它才恢复了固有的雄性,显得粗野而又狂躁,日夜咆哮,奔腾不已;而在平常时日,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节,则像一位温柔的西部少女,羞涩而又安静,美丽的盖头遮住了半个面容--那是河岸上五颜六色的果花、柳枝和桃杏。一句话,这里除了清凌凌的河水之外,还有宽阔的河滩,纵横的阡陌,大片的树林,而那高大雄奇的、粼粼转动的黄河水车,则像一只闪耀着奇异光彩的绿色宝石点缀其间。至于游弋在河面上的羊皮筏子,水手们高“漫”的野性十足的花儿,更是撩拨着游人的春心。
这就是古城的黄河。
于是便在这河滩地上,水车之畔,垂柳之下,搭建起一座座凉棚,摆放上一排排马扎子(一种具有当地特色的简易躺椅),安置了许多茶桌,供绅士淑女、贩夫走卒和闲杂人等观景、休憩和谝传。喝的是冰糖盖碗茶--本地人称做三炮台。这里面讲究极多,茶叶必须是春尖,冰糖必须是极品,另外配以桂圆、拘杞、大枣、葡萄干。那水必须是“牡丹花”,即沸滚的开水,直接从火壶里沏入茶碗。泡那么十来分钟,各种养分都溶化在一起了,这才用拇指和中指无名指作云手状拿起碗盖,一边刮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桂圆之类,一边用嘴吹着烫人的热气,慢慢地啜饮下去,那独特的香味便沁入茶客的五脏六腑了。此时的茶客,便闭了眼睛,轻轻地舒一口气,极惬意地躺在马扎子上,进入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境界了。这种时候,你就是赏他一个顶子,封他一个科长,恐怕都未必能撼得动他哩。也不能光是喝茶,还要有些“哄”嘴的零碎。西部独有的大板瓜籽,便派上用场了。大板瓜子又分黑瓜子,白瓜子,五香瓜子,干炒瓜子,咸盐瓜子。古城的茶客就这样一边喝着三炮台,嗑着瓜子,一边下棋打麻将。因为喝茶时要用碗盖刮一下茶末,所以这种消遣又叫刮碗子。客人们花个三元五元,便可以坐在茶园里刮一天碗子。
渐渐地又有了新的内容:听戏。为了招徕茶客,茶园老板购置了各种乐器,摆开唱戏的摊场。但并不聘请专门的乐师和演员,而是让爱好秦腔的茶客们自拉自唱,谓之“自乐班”。也不光是唱秦腔,还可以唱眉户、鼓子这些西部曲调。这样一来,茶客就更多了。一些郊区农民、退休干部、文化浪人也都来凑热闹。在此业特别兴旺的时期,黄河岸上竟有上百个茶园,下棋的,唱戏的,比武的,各路高手云集,整日秦音袅袅,笑声不断。而各种卖吃食的小铺子、小摊儿也就应运而生:打卤面、臊子面、烩面片、炒面片、凉粉、酿皮、甜胚子、烧鸡、卤猪肉、五香牛肉……卖热洋芋的,卖熟鸡蛋的,卖油大豆的,卖香烟瓜子芝麻糖的,更是穿梭其间,殷勤叫卖。特别是卖羊杂的回民娃儿们,戴着小白帽儿,喊着清脆的“烂者香!”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羊头羊肚羊蹄捧送给听戏听乏了的茶客们,更增添了浓郁的西部风情。活脱脱一幅太平景象。
谁能想象得到,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被一些内地人视为不毛之地的偏僻小城,平头百姓们竟享着这等让人羡煞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