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作家协会,《中国诗歌的新曙光》的“研讨”还在继续进行。徐晨已经出了院,尽管并未痊愈,也得抱病参加--这是态度问题。二号主角孟一先和《文艺春秋》编辑部诸位同仁也是每会必到,坐在“被告席”上,聆听文学大法官们的“起诉”。
钱学义教授正从四个方面分十二个问题对《文艺春秋》近些年来脱离党的领导的错误倾向,以及产生《中国诗歌的新曙光》的思想根源,进行剖根究底的分析。说到得意之处,秃了三分之二的头便轻轻地晃动起来,“地方支援中央”的那几根头发便被摇散,显现出一大片明亮的头顶,和耀眼的日光灯争相辉映。
周新亚和野风坐在后面,看着细酸一张一合的大嘴,悄声嘀咕着。野风说:“细观此公的相貌,我用《周易》算了算,推出一个很不好的结果:短寿。”
“何以见得?”周新亚笑问。
“作为一个男人,他缺少雄气;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缺少大气;作为一个哥儿们,他缺少豪气;整个儿一个气!--这样的人不短寿谁短寿?”
“这你就错了,”周新亚说,“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缺少这三气,所以才能够长寿。”
“此话咋讲?”
“君不见阳世之上,凡是有点豪气,有点雄气,有点正气的人,最后都不得好死,不是自己气死,就是被人害死。而像细酸这样投机钻营、蝇营狗苟的人,倒是活得有滋有味,福寿双全。你要不相信,咱们可以做一个社会调查,看看好汉命长,还是宵小命长。”
野风扑哧一笑:“似有道理。”
周新亚说:“以后有了机会,我倒是想给这位钱大教授提一点善意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就说:钱老师,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糟践自己干什么?太不值了!您应该安静下来,认真地读读高中语文课本,写几篇对得起教授称号的文章。毕竟已经是八十年代了,光会写大字报怕是不行了。”
“你敢吗?”
周新亚一笑:“不敢。”
孟一先坐在胡然身边,一反满不在乎的常态,拿笔在采访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一会儿眉头凝聚在一起,一会儿嘴角上露出嘲讽的笑意。胡然以为他做记录,便有些奇怪:“阴阳”这是怎么啦?记那些弱智者的发言,莫非要“立此存照”吗?于是便伸过头去,看孟大记者都写了些什么。只看了一眼,作家先生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严肃点!”
主持会议的王伦瞥了胡然一眼。
胡然忍住笑,侧过头去,继续看孟一先的采访簿--
侏儒的拳击
看哪,在西部的一角,正在上演着一出精彩的节目:侏儒的拳击。他们小手小脚,短胳膊短腿,而且脑袋特瘪,鼠目萤光。一声令下,一个个披甲执戈,勒马挥刀,向着虚拟的目标和莫须有的敌人出击。瞧,他们打得多起劲,干得多卖力,真可谓同仇敌忾,万众一心。英雄们咬牙切齿,左冲右突,杀得忽雷闪电,天昏地黑,但最后却发现他们扑向的原是一堆空气,一架风车,一群绵羊……
“这家伙,不愧是个阴阳!”胡然心里笑道,又接着看下去
他们是一群色盲,把白的看成黑的,红的看成绿的,蓝的看成黄的,紫的看成青的。他们又是一群文盲,把“是”字认成“不”字,把“好”字认成“坏”字,视“中”为“右”,视“友”为“敌”。侏儒们一个个神经过敏,视健康为癌症,视正常为死亡,将蚂蚁说成大象,把羊群认作敌阵,四面出击,制造紧张,高喊“狼来了!”既吓别人,又吓自己。他们还是一群流氓。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无中生有,夸大事实,只准他说,不许你说。他们手里拿了棍子,腰里插了匕首,谁要敢吱声,就让你“见见颜色”!侏儒们一旦坐大,将会搞得民不安生,国无宁日,文坛失色,万马齐喑。
结论:侏儒虽小,危害极大。当他们乱哄哄闹嚷嚷欲图登台表演时,国人应该大喝一声:住口!滚开!
看到这里,胡然悄声对孟一先说:“着实解气。可惜不能发表。”
孟一先笑道:“中国如果办一个《侏儒论坛》,我倒是可以写点东西的。”
胡然问:“侏儒们东拼西杀,到底图了个啥?”
孟一先说:“当然有好处喽。上面早已铸造了一批奖牌,准备发给本次拳击的优胜者哩。”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奖牌只有铜钱那么大--”用小拇指的指头蛋儿比划了一下。
二人会心一笑。
“注意听发言!”
党组书记的声音传了过来。
孟一先又飞笔作起“记录”来。
在深入“研讨”的同时,内查外调也在暗地里进行着。根据茅永亮和张名人的揭发,徐晨的问题正在向“三种人”靠拢。徐主编一向认为自己在反右和文革中受迫害最深,历史是清白的。可是经过茅、张二位的生花妙笔和三寸舌根,这个在戈壁滩上炼狱多年的臭老九却原是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参与者,“四人帮”的社会基础!差一点儿就是“三种人”了。何谓三种人?文革中有过打、砸、抢行为的人是也,又称打、砸、抢分子。轻则领受党纪政纪的关照,重则要受到法律制裁。和这种错误一靠拢,你的仕途至少是玩完了。现在人家就把徐晨老儿往这上面“套”。根据呢?茅永亮和张名人言之凿凿,铁证如山:当年在抄作协老主席的家时,徐晨担任了登记清册的重任:大家抄一件,他登记一件。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因为他们也参加了那次行动--所以不会有错。徐晨申辩:他登记清册,是当时作协的文革筹委会副主任茅永亮让他干的,他一个靠边站的人,咋敢不服从呢?工作组不想刨根究底,不想了解得那么细,只是问他:你参加抄家了没有?徐晨说:参加了。又问:你到底登记了没有?徐晨说:登记了。工作组笑了:这就行了,这就对了。徐晨问:那么茅永亮呢?他就没有错?工作组说:这不管茅永亮的事,我们现在问的是你。即就是他当时错了,但他现在敢于站出来揭发你,也就说明他认识好觉悟高,站到正确路线上来了。而你的问题,就不一样了。这要和你近期的表现,刊物的问题联系起来看,要看一贯。所以说,你要端正态度,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滑下去了。我们是有耐心的,我们欢迎每一个犯错误的同志回到党的怀抱中来,但我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李玲也不甘落后,收集和揭发了《文艺春秋》严重的经济问题:搞文学函授,赚了好几万元,收入小金库里,私自开支。工作组查问,徐晨说有这回事,但都垫到大天文学奖里去了。工作组一调查,文学奖活动是搞了,奖金却未落实,便说徐晨沽名钓誉,弄虚作假,欺骗读者和作者。徐晨说,那你们去问王书记和苏部长,启明同志和肖副市长也知道此事。这事也便不了了之。李玲又揭发出一条:编辑部卖了废旧杂志和报纸,钱不入账,全都请客吃饭了。徐晨坦然相告:这是真的。年头节下,文友相聚,喝点滥酒,发发牢骚,本是人之常情。要不要我把这钱垫出来?不知是何原因,这条罪名最后竟也没有成立。
平常日子,编辑部里依然是欢声笑语。文人们喜欢苦中作乐,而且“开心”的水平还相当的高。这当然首先得归功于周新亚那魔术般不断变幻出来的段子。今天他讲的段子是乡村大大赶集的故事。一位火爆脾气的山民吆着毛驴去镇上赶集。走了几十里路,他的肚子咕咕叫,十有八九是饿了。如今的农民兜里有点钱,也想耍耍排场,于是便到一家有头有脸的饭馆去吃饭。哪知里面已经坐满了乡镇干部,正在吆五喝六,吃香的喝辣的。店家对他说:“这阵没工夫,等一会再来吧!”山民无奈,只得把驴拴在饭馆门前的白杨树上,从怀里掏出旱烟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叭起来。谁知那驴也饿了,竟张开大口,啃起白杨树皮来。店家跑出来一顿好训,并要乡村大大赔偿损失。那山民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又被店家训斥,不由火冒三丈,抡起鞭子猛抽毛驴。一边打一边骂道:“驴日的,你以为你是干部吗?想吃啥就吃啥!”那驴被打得叫了起来,山民又骂道:“驴日的,你还想唱卡拉OK哩!”接着又打。那驴被打得浑身是汗,山民又骂道:“驴日的,你还想洗桑那哩!”打到最后,那驴的球吊下来了,山民拉长声音骂道:“咦,驴日的,你还想找小姐哩!--你是干部吗?好你个驴日的!”骂完,扔下一张票子,翻身骑上毛驴,得得得得,打道回府了。
“哈哈哈哈!”野风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个家伙!”胡然用手指着周新亚,眼里笑出泪来。
“再说一个!”野风不依不饶。
“没有了没有了。”周新亚说,“好段子都被你们榨干了。”
“来,喝杯酒,犒劳一下。”野风从柜子里取出酒来,“看,刚买的祁连春,一瓶四十多元,老子一组诗的稿费。怎么样?”说着倒了多半茶杯,递给周新亚。
周新亚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嗯,不错。比研讨会的味道正多了。”
野风说:“那就讲吧!”把茶杯又递给了胡然。
“好,再挤一个。”周新亚眨巴眨巴眼睛,“嗯,有了。”
说的是一位画家到新加坡访问,人家设宴招待。宴会上拿出了当地最好的酒。谁知画家竟滴酒不沾。对方感到很奇怪:中国的干部怎么能不喝酒呢?于是便说:“你们那里不是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吗?”画家请问其详。主人朗朗说道:“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可靠;能喝八两喝一斤,党和人民最放心。”
胡然和野风听了,竟一时无言。这时徐晨推门进来,野风把杯子给了他,看着他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