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也不怪企业家们吝啬。西部大大小小的工厂,一家比一家穷,几乎所有的企业都亏损。他们的困难一百列火车都拉不完,三百六十天都说不尽。当然喽,他们照样可以高工资,高福利,照样买小轿车,盖招待所,照样可以花天酒地出国“考察”。但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钱又是哪里来的?是银行里老百姓的存款。也就是说,是老百姓们的存款在支撑着这些早就蛀空了的大厦。可惜作家先生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想从他们的牙缝里刮出一点食来。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胡然拉赞助无望,一筹莫展之时,收到了来自东瀛的一封信。信是一位华人学者写的,他告诉作家先生:他已将胡然的小说集《母亲河的故事》译为日文,即将在三木出版株式会社出版,版税为定价的百分之十。胡然阅后大喜。他粗粗地算了一下,如果每本书定价二千日元,发行达到一万册,那么他就可以得到二百万日元,扣去税款,折合成人民币,也有十多万元的收入。他急忙将这消息告诉杨小霞。小霞自是喜得合不拢嘴。两人头靠头算了一笔细账:日本版税16万元,再加南山金矿的8万,共计24万元。配角演员不请外地的,就在本地找。本地的秦腔演员从来没有上过镜头,你让他参加拍摄他就高兴得屁颠屁颠的,还要什么报酬呢?最多给一点生活补助就打发了。服装也用不着全做,只给主要演员做两套新的就行了,其他都借剧团现成的。作曲呢,也用不着请西安的作曲家,稍加修饰,套上板式唱就是了。惟一的一项大开支是请北京的名导演。但贾导那人的话好说,他的报酬可以压下来--小霞有这个把握。
够了。够了。二十四万元拍三集电视戏曲片,足够了。
这笔账算得二人心花怒放,禁不住就紧紧地搂了起来,爱死爱活地亲个不够。
于是作家先生就日日盼,夜夜等,眼巴巴地等着从日本寄来的汇款或者好消息。最后还真让他等到了。那是一封短简,还是上次那位华人学者写的,口气僵硬而冰凉,一直冷到了作家先生的心里:
胡然先生:
由于三木出版株式会社近日宣告破产,拟议中的《母亲河的故事》日文本出版一事现已搁浅,特此告知,并致歉意!看到这封“哀的美敦书”,杨小霞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望,这失望一直渗到了她的骨子里。尽管胡然再三再四地重复着“还有希望”、“来日方长”之类的絮叨,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胡然上去抱住她,想用亲热的办法缓解她的情绪,她却转过脸去,不让胡然亲她的嘴,作家先生把脸靠到她的脸上,她就闭了眼睛,没有任何表情。那脸亲上去冷冰冰的,就像亲了一块冻肉,一点感觉都没有。胡然自觉没趣,便悄然离去了。出门好远,也没有听到一句热情相送的话。而在往常,他的身后总会响起很嗲的一声:
“拜拜!”
等胡然下了楼,走到院子里以后,杨小霞打开窗户,用幽怨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忽然发现他已经老了。这个原先她所崇拜的偶像,还有他那高大的身材,原来竟是这样的苍白,这样的瘦小。他身上的生气已经没有了,某种让她迷恋的东西萎缩了。就像一只晒干的苹果,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关上了窗户。
就在此时,她收到了一份大红烫金香喷喷的请柬:
杨小霞女士: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即将来临。为振兴秦腔艺术,小店拟于农历八月十五晚七时,邀约三五同道,知己好家,清茶一杯,小菜数碟,赏月谈心,共度佳节。更有露天阳台,清风明月,弦乐笙歌,秦声悠悠,以装点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之太平盛世矣。请您务必俯允光临,一展歌喉,使吾辈追星者大饱眼福,并过足戏瘾为盼!
黄河大酒店董事长兼总经理马福录敬上
马福录?马福录是谁?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每当她演出时,第一排总是坐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壮汉,此人红光满面,福态万分,通身上下被名牌装裹着,一副发了财后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气。演出时,他从不看周围的任何人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杨小霞,嘴巴一张一合,一双胖手随着小霞的唱腔起伏打着节拍。小霞的戏一演完,他便立即提起包儿离开剧场,哪怕还有三折子戏没有开演呢。外面也就响起了小车开动时鸣笛的声音--他老人家起驾了。一次演出结束时,他还到后台给小霞献过一束鲜花,并自我介绍叫马福录。小霞当时并未在意,过后也就忘记了。想不到此人竟是古城有名的黄河大酒店的老板!杨小霞的心里一震。她急忙去美发厅改了发型,做了美容,使自己看上去更年轻更妖艳了。
到了中秋节晚上,小霞约了胡然,打一辆的士,准时来到黄河大酒店。酒店门口,早就排列了一队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一张张粉脸迎向嘉宾。大厅里,马福录笑呵呵地和客人们高声寒暄。见了杨小霞,马老板急步迎上前来,紧紧地握住名演员的手,高兴地说:“大明星,你的到来,可真使小店蓬荜生辉呀!”
小霞笑盈盈地说:“感谢马老板的盛情--你还记着我们这些人。”
马老板拍拍小霞的手臂:“这你就见外了。我姓马的哪怕忘了全古城的人,也忘不了你呀--我可是你的追星族呀!”
小霞嫣然一笑,向马福录送过去一个秋波。
外面响起了小车鸣笛的声音。抬头看时,启明同志在一帮人的簇拥下,大腹便便地走了进来。马福录急步迎上前去。
小霞和胡然退到一边。她悄声问作家:“刚才那姓马的说什么蓬筚生辉,这是啥意思?”
胡然说:“马老板是说,你一进来,黄河大酒店就亮了。”
小霞扑哧一笑:“看他那模样是个粗人,倒还会说这样文绉绉的话。”
胡然不怀好意地说:“人一发财,或者当了官,就都有了学问,成了诗人和书法家。”
这时启明同志已经走近小霞。
“哎呀,大明星!你也来了?好,好,今晚给咱好好唱一段。我好久没有听过秦腔了。”
马福录说:“老书记,就是你要听秦腔,我们才把名演员搬来的。”
启明同志握了小霞的手,笑问道:“马老板说的是实情吗?”小霞不知如何回答,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马福录接上说:“当然是实情了。那么大的明星,要不是老书记的面子,我们咋能请得动呢?--我马某人的面子有那么大吗?”说着看了小霞一眼。
小霞笑了笑。笑意里露着一丝娇嗔。
启明同志发现了胡然。这个迁腐文人以前曾在大庭广众之中对市委书记直呼其名,惹得启明同志老大不快。今晚和民众一起赏月,市委书记心情舒畅,因而前嫌尽弃,主动地和胡然打了招呼:
“老胡!”
“启明同志,”胡然急忙趋前问候:“您好!”
“最近又写什么了?”市委书记目光柔和,软乎乎的手松松地抓着作家先生激动得有点发烫的手,“?”
胡然毕恭毕敬地答道:“写了点小东西。”
“好好写。”启明同志鼓励道,拿回了自己的手,“反映改革开放的作品不多嘛。作家们努力不够噢!我们可不能白养作家啊!”
胡然使劲地点着头。市委书记满意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和其他子民寒暄去了。
小霞把胡然介绍给马福录:“这位是《文艺春秋》的编辑胡然同志……”
马老板不看胡然,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便引领着小霞,和启明同志一起步入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