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声笑语,宾客盈门。被邀者主要是两部分人:年轻漂亮花团锦簇的一群,是各路秦腔演员,这一族以其明眸皓齿油头粉面装点得大厅里熠熠生辉;衣着简朴、神态雍容的一族,则是离退休的市级领导,他们或者穿西服不打领带,或者着中山装登圆口布鞋,或者衬衫上套一件羊毛背心,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和那些演员一老一少,恰成鲜明的对照,给辉煌的厅堂增添了庄重和尊严。前一部分人是被请来献艺的,而后一部分才是真正的客人。这里面有原市委市府的头头,特别是主管过金融财贸的领导:原财政局长,原计委主任,原经贸委主任,原人民银行行长……这些卸任干部是今晚赏月的主角。
马老板殷勤地邀约启明同志和那些离退休领导坐了主桌,杨小霞被安排在他的右手。
“老书记,”待大家坐定之后,马福录望着启明同志,语出惊人:“我是个犟驴,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犟驴。”
“噢?”启明同志说,“犟什么?”
“说白了,”马福录说,“就是个糊涂人,不懂世事的人。”
“噢?”众人一齐望着马老板。
马老板解释道:“如今做生意搞买卖的人,那些所谓大经理大老板,哪一个不和当官的当权的结交?哪一个不钻当官的屁股眼儿?那有好处呀!好处多得很!可我马福录,也许是老百姓当得太久了,把心糊住了,眼睛里就只认得老百姓,就专爱和老百姓来往--死不改悔呀!”
说着指指在座的卸任领导:“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谁不是平头百姓?”
启明同志笑道:“那我呢?”
马福录说:“老书记你可不要生气。我这人说话直--吃过不少亏,我也不管球--再过一年半载,您就要离休了,我可没有拿你当领导看。要不,我还不劳您的大驾哩。”
启明同志说:“这倒也是。很快我就无官一身轻了,和你们一样自在了--实在是干不动了,想过几天轻松悠闲的日子哩。”
马老板笑道:“到时候老书记如果不嫌老马的店小,您就来,我们把您当自在佛一样地供养上。”
启明同志说:“那怎么能行呢?我来给你看大门。别的干不了,当个门房还是可以的嘛!”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众人也跟上笑得前仰后合。
马福录说:“想想也是。我们小小老百姓,安分守己做生意,既不违纪,又不犯法,缴了税款,挣多挣少就是自己的。其实也就用不着攀高结贵,巴结当官的。您说对吧,老书记?”
启明同志说:“我最欣赏你这一点了。民营企业家,就应该有你这种作风。埋下头去,老老实实搞企业,不要去和什么官场打交道,那没意思。说到底,钱还要靠你自己的本事挣。哪个当官的也不会给你把票子送来啊。”
马福录连连点头:“老书记这一说,我就更明白了。往后做生意也就更加踏实了。”
众人一齐附和说:“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马福录看了一眼众人:“并不是我有多清高。和现任官员们不搅和,也是为了免口舌。免得人们说我拉拢他们,腐蚀他们--也是为了爱护这些同志嘛!你们不一样。你们退下来,手中没权了,成光杆司令了,我才和你们打交道--我一贯尊敬老同志。咱一个卖臭力气的,自苦自吃,有党的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我还怕什么?他当官的能拿我咋?干瞅着!--上菜!”
众老击节称赏:“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企业家。”
马老板打开茅台酒盖子,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道:“敝店是小本生意,没什么好吃的,老同志们要多担待了。大明星--”他笑嘻嘻地给杨小霞斟满了酒,“今晚的这场戏,全要看你的了。”
杨小霞羞涩地一笑。
启明同志笑着说:“小霞呀,咱们这些老东西都是听着秦腔长大的,今晚你可要给咱们好好地吼上两嗓子。”
小霞含笑点头。
一时众老都向小霞敬酒。小霞一一喝了下去,脸子红扑扑的,眼里洋溢着光彩。
餐厅里摆满了饭桌。胡然被安排在最末一桌上。张眼四顾,发现不远处竟坐着老崔!他急倒了一杯酒,走到老崔的桌上,笑问道:
“你也来了?”
“来了。”
“你怎么……”胡然欲言又止。
“原因嘛,等一会告诉你。”老崔端起杯子:“来,咱俩先干一杯!”
“干!”两个老朋友一饮而尽。
“瞧,”老崔用嘴指了指远处的一张桌子,“爱民院长也来了。”
胡然看时,在靠近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来所长正在吃一只龙虾。这位警察穿着一身便服,显得十分随意。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风。
胡然问:“他怎么也来了?”
老崔说:“他怎么能不来?”
“咋?”
“黄河大酒店的保护神呀!”
老崔神秘地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这时只听马老板站起来宣告:“各位嘉宾!今晚本来是要露天赏月的,可是天不作美:天上没有月亮,天阴了。所以嘛,赏月活动就改在本店歌舞厅举行--届时将由夜莺奖得主杨小霞女士和古城众多秦腔名家为大家清唱精彩唱段--好不好?”
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胡然心想:这些年来,古城何尝见过什么月亮?这山谷中的小城早就被终年不散的烟雾废气遮蔽了。因而悟出:所谓赏月,只不过是马老板用来拉关系摆阔气的一个题目罢了。
这时前面桌上的人们已经离席。众人簇拥着启明同志和马老板向歌舞厅走去。胡然冷眼旁观,发现那些走在马福录身后的原局长和原主任们,那种恭顺的神情态度,以及堆满面颊的谄笑,完全只不过是这位大老板的仆从而已!
歌舞厅里早已摆好了一个一个的小圆桌,上面放了各种新鲜水果和瓜子、月饼之类,客人们就散坐在圆桌旁边。正中的一张圆桌上除了应时果品之外,还放了一瓶极品茅台,马老板和启明同志分坐两边,服务员不断地给他们斟满杯子。酒店主人和市委书记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节目。这时乐队已经安置就绪,一阵轻快的秦腔曲牌之后,清唱正式开始。第一个被请上场的是杨小霞。小霞今晚特别卖力,嘴唇一开一合,胸腔一起一伏,两个高耸的奶头微微颤动着,把秦腔高亢、激昂、苍凉的味道表现得淋漓尽致。明亮的眸子不时地扫一下离她最近的马老板和启明同志。她看到两个戏迷全都张大了嘴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心里暗暗地笑了笑,唱得愈加起劲了。一曲未了,已经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刚做了个谢幕的姿势,那马老板已经带头高呼:
“再来一个!”
小霞笑了笑,又开始唱。耳边灌进启明同志的赞扬声:“美的太!”
在马老板的要求下,小霞唱了一曲又一曲,把悲调、花音、二六、三拉腔这些秦腔的精华曲调全唱了一遍。马老板犹感不足,巴掌拍得哗哗响。直到小霞的嗓子出现了沙音,酒店主人这才招招手,把小霞叫到他身边坐下,斟了满满一杯极品茅台,双手奉献给夜莺奖得主,看着她仰起脖子把酒喝下去。目光在那粉嫩的脖颈间搜索了好一阵。
别的演员又上去唱了。弦乐阵阵,歌舞升平。坐在最后面一张圆桌旁的老崔和胡然却无大的兴趣。老崔压低声音说:“咱们要不要去谝一阵?”
胡然问:“到哪里去谝?”
老崔说:“马老板在下面一层楼上,还开了几个房间,是准备让老同志们听累了休息的。看样子这些老是不会休息了,他们哪里能舍得那些粉嫩娇娃呢!咱们去吧。”
于是二人便离开歌舞厅,到下面房间去谝传了。
刚进门坐下,电话就响了。胡然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先生,我们是按摩协会的,您需要按摩吗?”
“不需要,谢谢。”胡然挂上了电话。
老崔问:“谁打来的?”
胡然说:“说是按摩协会的。”
老崔笑了:“什么按摩协会!应该叫鸡鸭协会。”
胡然问道:“什么意思?”
老崔说:“你还不知道吗?这黄河大酒店是古城有名的鸡窝。”
“有这么严重?”
话音未落,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老崔把门打开,一个胸脯高耸、十分性感的女子站在门口,轻佻的目光在胡然和老崔的脸上溜了一圈,柔声细气地问道:
“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老崔说:“可以呀!”
女子进来了:“可以为你们服务吗?”
老崔说:“非常欢迎,但我们忘了带钱。下次补上可以吗?”女子脸一沉,扭头走了。老崔“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对胡然说:“我刚才说鸡窝,你还不信呢。”
胡然说:“上面不是天天在喊扫黄吗?”
老崔笑了:“那是哄三岁小孩的。刚才你不是看见来所长了吗?他是干什么吃的?”
“噢--”胡然明白了。
老崔开导说:“这些公家人,仅此一项收入,就比你我每月的工资高得多。”
胡然沉吟不语。他原来以为只有黑社会才收“保护费”呢。“如此说来,”作家先生说,“这位马老板是个很不简单的人喽?”
“那当然,”老崔吸了一口烟,“生意场上的人谁不知道马百万手眼通天,是古城的一方势力。”
“想不想知道马百万起家的历史,发迹的手段?”“你知道?”
“略知一二。”
电话铃又响了:“先生,您感到孤独吗?”“滚!”胡然狠狠地摔下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