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睃了胡然一眼:“只准我吃你的?你就不能吃我的?我今天就是要叫你尝尝我的茶饭。”
胡然笑道:“只怕把嘴吃馋了,常常要来叨扰哩。”
小霞噘起嘴:“就怕你日后花了心,又采了新枝儿,嫌弹我的手艺哩。”
胡然连连摇头:“那怎么可能呢。”
小霞用眼睛挖着胡然说:“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作家诗人,都是招蜂引蝶的高手!”
胡然急了:“我胡然何德何能,碰上你杨小霞,已经是我前世的造化,哪还敢胡思乱想!一门心思爱你都来不及呢。”
小霞戳了胡然一指头:“你们这些人就会甜言蜜语!”胡然说:“你要不相信,我就当面起个誓。”
小霞“扑哧”笑了:“想想也是。就凭你这点本事,又能飞到哪里去?”
这顿饭确实吃得香。薄擀细切的手工臊子面,色香味俱全的各种小菜,让胡作家好好地过了一把美食瘾。吸溜吸溜一连吃了两碗,吃得七窍通畅,满头大汗。小霞递过一把毛巾,胡然闻了闻那上面淡淡的香味,擦了脸擦脖子,擦了脖子擦头,一边笑问:
“真的离了?”
“离了。”
“咋离得这么痛快?”
“这回倒是他自己愿意离的。”
“噢?”胡然感到有点奇怪。
“半年前,他承包了一辆大轿车,自己跑长途。雇了个县城的女青年卖票。那姑娘是个高中毕业生,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据人说生得有几分颜色,而且能说会道,很快就把他迷住了。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跑长途,能不勾搭上吗?”
“所以就痛痛快快地办掉了?”
“对。他不离,那姑娘也不答应呀。”
“下一步呢?”胡然问,“下一步怎么打算?”
“你倒来问我!”小霞嘟起了嘴,眼睛死盯着胡然,“你说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马上离婚,”胡然说,“回去就打离婚报告。”
“真的?”小霞眼里闪着光。
“非离不可!”
“没有哄我?”
“骗你不得好死!”
小霞连忙伸手把胡然的嘴堵上了:“我相信,我相信。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
胡然把小霞拉到怀里。刚刚吃过热饭,女人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嗖嗖的,嘴唇嫩生生的,幽幽的灯光下,目光迷离而又火热。作家先生忘情地吻着情人。
小霞紧贴在胡然的怀里,柔声说:“以后咱俩在一起,你可要对我好一点。”
“嗯。”
“你要负了心,我可不答应。”
“嗯。”
此时他已将小霞抱到床上。小霞忽然感到肚子有点隐隐作痛。胡然便说:“要不,我给你揉一揉吧。”
小霞点点头。胡然就坐在床边,伸进一只大手,在女人柔软的肚皮上揉搓起来。起先用劲小些,揉得轻些,小霞似不遂意。作家先生就鼓圆了劲,运足了气,满掌满把地在女人的身上驰骋起来。手指儿先是在肚皮上跑马,慢慢地向上移,触着了两只乳峰,就揉那鼓圆的软物。又慢慢地向下滑,滑到了肥厚的大腿上。五个指头儿像五只飞鸟,在那丰美的田野上贪婪地啄食,翱翔起落,挥洒自如。小霞便满意地颔首说:
“就这样,就这样。”
胡然揉搓得更加尽心了。
“用劲些,再用劲些。”
后来肚子也就不痛了。
小霞笑望着胡然说:“你真好。”
胡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嘴掀开了女人的双唇。小霞把舌头伸出来,两只舌头便交缠在一起了。
半晌,小霞问胡然:“你真的爱我吗?”
女人定定地看着胡然,两只眸子像两潭深水。
胡然说:“比真的还真。”
小霞说:“我不信。你再说一遍。”
胡然说:“今生今世。”
小霞说:“永不分离。”
胡然说:“来生来世。”
小霞说:“还做夫妻。”
两人都是用的西部方言,听上去很像是秦腔舞台上的韵白。言之凿凿,矢志不移。谁知这些誓言离开席梦思之后,立即显得苍白无力,被无情的现实碰得鼻青脸肿了。从而引出了母夜叉大闹藏娇楼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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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然下决心要和章桂英认真谈判一次。
这个女人!
他一想起这个女人心就发抖。这是个女人吗?从哪一方面看,她都称不上是一个女人。一般来说,女人的虚荣心都比较强,她却一点虚荣心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荣誉感了。对胡然视若命根的文学创作,她连芝麻粒儿大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婆娘极为吝啬,点燃煤气的第二个开关时舍不得用一根火柴,而将胡然的草稿和发表过作品的杂志一张张地撕下来引火。往墙上挂镜框或贴照片时,怕踏坏了凳子,就用胡然珍藏的书籍做底垫,踩在脚下蹂躏。对胡然获得的各种奖杯、奖状更是视若草芥,随处扔置。当人们恭维她找了个作家丈夫时,她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腔,满脸的鄙夷。而对那些做生意发了财的人,却充满了羡慕。她曾经动过让丈夫租一间门面开牛肉面馆的念头,遭到作家先生的严词拒绝。她一再唠叨,胡然便说:“那我就要自杀!”章桂英用仇视的目光看看丈夫,不再吭声了。她甚至十分佩服那些贪官污吏。他们为了让老婆孩子生活得好些,自己不惜以身犯法,都是些有良心的人。哪像这些自私到极点的文人,心里只有一个“我”,名气!名气!为名气而活着。名气能吃吗?吃你妈的空气去吧!一个个胆小如鼠,不知道想法儿弄钱,惟恐树叶子掉下来砸了自己的头!每当看到电视镜头上审判那些拥有豪宅名车的大小官儿时,章桂英的胖脸上便泛出红光,眼里满溢着敬佩与艳羡。是啊,这才是个男人。自己虽然受点儿苦,却给家里人带来了享不完的福。你不听那些毒贩子说的:杀了我一个,幸福几代人。于是一道不屑的目光便射向蜷缩在写字台前爬格子的男人……
你和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必须把手续办了,越快越好,此生此世再也不要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
家里围了一圈人在打麻将,大都是屠宰场的人。章桂英的弟弟蝎虎子也在座。蝎虎子口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兴高采烈地出牌,看见胡然,一双挑衅的眼睛瞪着作家先生:
“你来干什么?”
胡然没有理睬蝎虎子,径自坐到沙发上。
牌桌上没有一个人和胡然搭汕。
静默了好长时间,胡然问妻子:“娃呢?”
“不知道。”
“娃到哪里去了?”
“你还有脸问我!”章桂英气嘟嘟地甩出一张牌。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谈什么?”
“咱们到小屋里去谈。”
蝎虎子一把推开桌上的麻将,忽地站了起来:“你要放什么屁?”
“不关你的事。”胡然也站了起来。
蝎虎子用手指着门口,厉声喝道:“滚出去!”
胡然反问:“这是你的家吗?”
蝎虎子离开了牌桌,逼近胡然:“你滚不滚?”
胡然笑了起来:“你弄错了,应该开路的是你。”
“啪--”猛的一拳打了过来,击在作家先生的面门上。胡然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用手一摸,满把子都是血。
此时蝎虎子已经揪住了胡然的领口,小钵一样的拳头在作家先生的胸上、腰上、头上恣意地捶打着,同时伴以声声喝骂:“臭狗屁!穷酸!你狗日癞蛤蟆插鸡毛哩--飞禽不是飞禽,走兽不是走兽,你是个啥东西?你狗日生的穷,还摆的匀!”打够了,又一声断喝:
“滚--”
平日握惯了笔杆子的文人,哪里是屠夫的对手?在暴风雨般的捶打中,作家先生连一点点招架之力都没有。整个儿身体成了蝎虎子练习拳击的麻袋。这位内弟习武多年,始终没有实践的机会。今日算是在姐夫的身上尽情地表演了。而麻将桌上的牌友们,此时都充当了观众。一个个脸上露出惬意的、解气的表情。胡然被打得晕头转向,耳鸣眼花,此时只有逃命之一途了。随着蝎虎子的一声“滚!”作家先生打开门,抱着头,披着被撕碎的衣衫,拖着被踏掉的鞋子,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
后面传来一阵哄然大笑。
没有任何退路了。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没有什么需要谈的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草草地写就了离婚申诉,日急火燎地交到了街道民事法庭。章桂英得到信息,咬牙切齿地说:“偏不离!我婆娘活不好,也要把他姓胡的拖死!”
蝎虎子说:“既然他狗日告到法庭了,咱们也就来个以攻为守,到单位上告他的状,把狗日搞臭。”
章桂英问:“咋个告法?”
蝎虎子说:“我替你写一份材料,拿去找他们领导。咱和狗日陈世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章桂英连连点头。
过了两天,章桂英拿着蝎虎子写好的状纸去找王伦。王伦不在办公室,那婆娘便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地张望。李玲认识章桂英,将女人叫到资料室里,倒了一杯热茶,殷勤地递过去:
“姨,喝点水,暖暖身子吧。”
章桂英接过茶杯,眼泪便哗哗地流淌下来了。面对知音,这位劳动妇女将一河的“苦水”倒了出来:世上的男人再坏,也没有胡然坏;世上女人的命再苦,也没有我章桂英苦哇……
李玲的眼睛也红了,她压低声音问:
“姨,你真不知道吗?”
章桂英眉头一扬:“知道什么?”
“你要不知道,我就不说了。”
章桂英一双泪眼巴巴地望着李玲:“小李,你放心说。姨的肚量大得很。”
李玲闪烁其词地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一点根据都没有,你可不要当真哟。”
“你说吧,我不会当真的。姨的肚量大得很。”
李玲叹了一口气:“我也是看你可怜,才说的。按说,这种事是不能告诉人的……”
章桂英急了:“小李,你还要让姨给你跪下吗?”
李玲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认识杨小霞吗?”
章桂英翻着眼睛问:“杨小霞?杨小霞是谁?不,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
章桂英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就不说了。”
章桂英扑通一声跪下了:“小李,你要不说,我就给你磕头呀!”
李玲急忙搀起章桂英,长长地“唉”了一声:“姨,我实际上已经把啥啥都给你说了,你还不明白吗?”
章桂英恍然醒悟,急急地问:“杨小霞是哪个单位的?”
“好像是秦剧团的。”
章桂英转身就走。李玲叫住了她:
“姨,这事儿多半是人们造谣生事捕风捉影胡嚼乱谝的也说不定呢,你可千万别胡来。”
章桂英说:“你放心,姨不会胡来,姨的肚量大得很。”
出了作协大院,章桂英拐进一座公共厕所,蹲了半天坑,憋出一泡大便,用一张报纸包了,装进提包里,一路打听找到市秦剧团。那剧团平日不演戏时空空落落,院子里连个人影影都没有。章桂英做出一张笑脸,向门房老汉问清了杨小霞的住屋,气冲冲直奔藏娇楼。数着号码找到小霞的房间,“嗵”的一脚向木板门踢去。
没有踢开。
“嘭嘭嘭!”用手使劲地敲。
依然没有反应。
于是用嘴:“杨小霞,你出来!”
无人应声。
裂开嗓子喊:“婊子,你出来!”
无人应声。
“娼妇,卖B婆!你出来!”
还是无人应声。
邻居们的门全都打开了一条缝儿,伸出半个脑袋来。一张张脸上露出观赏的表情。
“这娼妇不敢见老娘!”章桂英从提包里掏出包着大粪的报纸,尽数将那泡屎糊在杨小霞的门上,眼里闪射出胜利的光彩。“我就叫你卖!我就叫你卖!”
“哎哎哎!”有人出来干预了,“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往人家的门上糊屎?”
“杨小霞不在家,你有话可以找领导去说,怎么可以这样胡来呢?”
“这是侮辱人哩。”
“还没有见过这样泼的女人。”
听到一片指责之声,章桂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师傅们呀!好师傅们呀!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哩!”章桂英哭天抹泪地说了起来,“这个婊子破坏了我的家庭呀,呜呜呜!”我男人叫胡然,是古城有名的作家,想必大家都知道的。我们原本有一个幸福和美的家庭,多少年了,连一次脸都没有红过,更不要说吵架了。就是这个杨小霞!硬生生把我男人勾引了。这个缺了八辈子德的狐狸精,这个天打五雷轰的小娼妇……
听到事情竟然如此复杂,街坊们都缩回了脖子。纷纷关了门,各扫自家门前雪去了。看看已无听众,章桂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用袖子抹了几下眼泪,又匆匆奔赴作家协会,去找王伦喊冤了。
王伦看完诉状,不禁笑出声来。
“都什么时代了,”王伦说,“你还秦香莲陈世美的。”
“咋?”章桂英瞪起了眼睛,“我还够不上秦香莲?”
“不行不行,这个不行。”王伦说,一边抠着脚趾缝。
“我够不上秦香莲,”章桂英说,“姓胡的长期在外面嫖娼,现在又要和我离婚,还够不上陈世美吗?”
“这你可不能乱说,”王伦停止了抠脚,面色变得严肃了,“他在外面嫖娼,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就是秦剧团的杨小霞!我刚才去那婊子的门口叫骂,那娼妇做贼心虚,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来。”
杨小霞?夜莺奖得主?曾隐隐约约地听说过胡然和杨小霞有点关系,党组书记却始终不信。杨小霞会看上胡然吗?胡然有什么?金钱?地位?气质?身高?哈哈!哦,如此说来,这两个东西还真的有染了。王伦的脑子里立即浮上了一张妖冶倩丽的面容,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睛,还有那婀娜多姿的身段……
这样一朵戏曲之花,竟然被那个无官无职、其貌不扬的一介平民采摘了。
“这真是他妈的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了!”王伦在心里忿忿地骂道。
“都是改革开放闹的……”章桂英絮絮叨叨地说着。
“糊涂!”王伦说。心里重复着那句话:这真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了。
“我最恨邓小平了!”那婆娘说。
“什么?你说什么?”王伦一惊。刚才在他脑海里浮动的那个丽人不见了,面对着一只黄缸般的胖妇。
“要不是他,臭老九们敢翘尾巴吗?胡然敢闹离婚吗?”妇人目露凶光,唾沫四溅,“我儿子会跟上社会上的混混们乱跑吗?我恨死邓小平了!”
王伦勃然作色:“住嘴!你都胡说了些什么?你再这样说,你的官司就输定了!”
“我是气昏了,”那婆娘改了口,“我们女人家,除了骂两句,还有什么球本事?”
王伦拿起笔来,在那份状纸上做了一些修改,交给章桂英:“多打印几份,除了法院以外,还可以考虑给妇联、人大、政协、报社都分别寄去,广为散发,让社会舆论谴责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我们不但有民事法庭,还有道德法庭嘛。”
“对,把他搞臭!”章桂英心领神会。
“我们的社会是保护妇女儿童的,”王伦说,“胡然这里,我也要批评教育他。”
章桂英感激地擦干泪水,装好党组书记润色的申诉书,到打印社炮制去了。
一时之间,夜莺奖得主和作家先生乱搞男女关系的新闻在古城满天飞。市委宣传部长苏守信把杨小霞叫去谈话。
“听说,听说……”苏守信斟酌着词句。
“听说什么了?”杨小霞坦然相问。
“听说……影响不好嘛!夜莺奖获得者,着名演员,要考虑自己的社会影响哩!”
杨小霞微微一笑:“苏部长,你把话说明白些。”
“够明白了。”苏守信从眼镜片后面望着名演员,眸子里掠过一丝蔑视的光。
“我听不懂。”小霞说。
“有人把你告下了。”苏守信说,观察着对方表情的变化。
杨小霞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面如止水。
“都说了些什么?”她问。
“说你,说你给……胡然……”宣传部长不知如何措辞,“卖……卖……”
“卖了!”杨小霞抢过话头,骄傲地宣称:“我不但卖了,而且给他卖定了!”
说完,拿起坤包,昂着头,“登登登登”地离开了市委宣传部。卖定了!卖定了!卖定了!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然而不久之后,夜莺奖得主便将自己说过的话吃进了肚子里。
问题出在电视艺术片《游西湖》的拍摄经费上。从南山金矿拉了八万元赞助之后,这件事便没有多大进展了。胡然当初曾给小霞拍了胸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咱老胡在古城几十年,总还认识那么一些人,多少有一些关系,方方面面是拉得开的。区区二三十万元,你就别担心了。到时候把贾导请来开拍就是了。他叫小霞细细地揣摩人物,钻研唱腔,自己则骑个烂车子,东家进西家出,不辞辛劳去拉赞助了。
什么?秦腔电视片?去去去,谁看那玩意儿!《游西湖》?老掉牙的故事!咱说话直来直去,你可别生气:你们折腾的这,是……中世纪的艺术!文盲们的娱乐!山民们靠着墙旮旯儿一边捉虱子一边听的东西!话说得是粗了些,但却是实情,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呀……
看着涨红了脸气嘟嘟离去的作家先生,企业家悄声嘀咕:你还不高兴哩!咱还没说出最难听的话呢,有人就说秦腔是驴的艺术哩。还想拉赞助,这不是明摆着把钱往火坑里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