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被官方认定为违法分子的人,无疑是天堂县众多遭受丰收之灾的农民中为自己权力抗争的英雄,他们的行为无疑可以与《红旗谱》中朱老忠一类人物媲美。然而尴尬或者说诡异就在于,他们不是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所以小说中别具只眼地写出了这样一个细节:“他恍惚听到了瞎子张扣那激动人心的,凄凉的歌唱声:说话间到了民国十年/天堂县出了热血男/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领着咱爷们抗粮抗捐/县太爷领兵围了高潼,抓住了高大义要把头斩,高大义挺胸膛双眼如电,共产党像韭菜割杀不完。他(高羊)肚子里一阵热,双腿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警察往前走。”他们或许行为有些过激,但果真罪当被罚并关入监狱吗?“老百姓满腹冤恨不敢说话,一开口就给咱戳上电棍”,随着张扣被杀或说莫名其妙地死去,天堂蒜薹事件的民间声音彻底消灭。与朱老忠、梁三老汉、白毛女等不同的是,同样是被损害被压迫被欺凌的对象,前者寄寓深厚的同情,并许给他们或他们的子女光明的未来,而高羊、丁庄的人们,受活庄的人们却要面对黑沉沉的明天。
以“反官僚主义”之名撤县长等人职,而以“法制”的名义裁决高羊、高马等人的罪,遮蔽了更多更为尖锐的现实问题,实际上本末倒置,对同一事件中有罪的人采取了不同裁决标准,训诫大恶,严惩小恶,更何况那些官员很快又官复原职,异地栖身去了。顺便一提,小说中农民的名字颇可玩味:高羊、高马、马脸青年,都带有驯善的动物特征,强化其被宰割的命运。而渎职官员名为仲为民、纪南城,则与怎为民、纪(法纪)难成谐音,带有传统小说讽刺特征,以谐音暗示其命运,如《红楼梦》中人名。
莫言另一部颇具盛名的作品《生死疲劳》,以传统评书的章回小说结构来反映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乡村生活及人物命运变迁,被镇压的地主西门闹的六世轮回或驴或牛或猪或畸形儿,都以“我”之眼观看留存人世的妻妾子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遭遇,的确展示了莫言天马行空的想象能力和对生活的独到认识,但这部作品从艺术成就和反映现实的深度而言,远逊于《天堂蒜薹之歌》。究其原因,《生死疲劳》中,莫言过于沉醉于自己飞扬的想象,陶醉于超现实的写作,而使作品飞离了地面。人物形象也因此变得单薄苍白,不过这一缺点可视为莫言所有作品共通的缺点,他塑造的所有人物几乎都是平面的,虽然也有大段大段的心理刻画,但是人物的丰富复杂,人性的莫测并不仅限于此。无论《红高粱》中的我爷、我奶,还是《天堂蒜薹之歌》高羊、高马都是性格单一的一面,或者说莫言小说就是以故事取胜,而非以人物见长。
陈应松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乡土叙事作家,他的神农架系列得到了评论家的高度关注,而他对那些匍匐于困窘中的乡民的关怀更是得到了读者的褒扬。他几近沉痛地追问,曾经覆盖乡土大地的“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人性中的恶如此泛滥?用什么来拯救这些在物质和精神双重窘困中的乡民?
小说《云彩擦过悬崖》中一个人的山林,一个人的神农架,一个人对深山的浓烈深爱。“我”--苏宝良在神农架最顶端神农顶当守林员,一守就是三十年,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我的感受和回忆铺展开来,写得极富诗意和激情。山中条件极为艰苦,缺水,得到几里外挑水;有野兽,苏保良的女儿就是被狼咬死;孤独,方圆几十里外无人烟,他只能与自己与山林对话。他因长期不回家,夫妻感情极其淡薄,而长期居住山林,他也已经把群山、树木、草甸、鸟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小说中写他与金丝猴、熊争抢扳竹笋一节写得极为风趣,也写出了他与山中其他动物和谐生存的现实。“看哪,云彩一朵朵地擦过悬崖,就像人擦过岁月,生命擦过世界。这动人的云彩,它们被悬崖撕碎了,永远站在那儿的是山冈,你和我,嶙峋支撑的骨头。”
《望粮山》里人们的生存是什么样的生存?守着几亩薄田,风也欺负,雨也欺凌,冰雹雷电干旱杂草全都跟他们过不去。极为艰窘的生存里,男人欺负女人,余大滚子之类的男人打女人是往死里打,王连山打金菊(余大滚子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动不动就把两只胳膊给卸下来了。而这些男人除了打女人,在生活中并无用处,余大滚子五十岁就守着他的香柏木棺材等死,王连山好赌,为了赌资经常带着乡人到山中盗伐树木,竟然因能以此给乡人带来一些收入而得到乡人敬佩。在这种困窘的生存中,生命是不值钱的,金贵被枪打后,他的父亲宽容地对小满说,人有两个时辰是兽,所以不算误伤,医药费一人一半。康保被蛇咬后不思救治,要与王连山赌博,赢取他家的香柏木棺材。王连山等人在山中伐木被恶劣的天气冻死,都被视为生命中的常态,苦难依然浑然不觉。正如书中一首山歌所唱:“锄头两只角,薅草要过脚,吃的猪狗食,做的牛马活。”
没有指望没有未来,苦巴巴熬着日子,金贵被小满当成野物打伤,因缺钱很多铁砂留在身上。不甘心贫苦的日子,金贵和小满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肥猪,从山外买了大铁锅,千辛万苦背回家中,又请来四川师傅,把山中挖来的树根熬成粉卖钱,结果四川师傅卷走了他们的钱和熬制的粉跑了。
金贵去找多年前离家出走的母亲,在路上被人打劫,讨饭找到母亲,却看见一个冷漠傲慢的有钱妇人,他被视为前来分财产的无赖,用五千块钱买断。金贵将钱寄回家中,自己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留在城市,却因被怀疑拿了别人浴柜里的东西,他被翻包,被殴打至尿血,于是心中所有的怨毒都喷发出来,他要复仇,而他把目标集中在同样身为底层的烧锅炉的老树,一刀杀了他,自己连夜逃回望粮山后跳崖自杀。
在《马嘶岭血案》中同样写到这种“怨毒”,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来。小说以“我”--杀人犯之一,被官九财敲扁了脑袋的治安为叙事者,他在回忆中讲述出这个凄厉血腥的故事,不能不说别具匠心,他是亲历者,由他来讲述不仅便于讲出故事细节,更是便于述说内心的挣扎。
治安家有待产的妻子,官九财家妻子去世多年,有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和八十岁老母,(从这个安排里可以看出作者对官九财等人的同情,家中赤贫成为血案发生的潜在因素之一。)这样两个人被矿藏勘测队请来当挑夫,结果他们用斧头砍杀了全队七人抢了财物,逃亡途中,叔叔又杀了侄儿。血案为什么会发生?我想这是陈应松思考的重点,在他看来,赤贫,贫富差距的悬殊是主要因素,小说中几次写到官九财家中的穷困,连两块钱的特产税都交不起,家里的被子像渔网,因而他们耳闻目睹地质队里的有钱,心里极度不平衡。同时,陈应松也写到,地质队与官九财之间的隔膜也是潜在因素,地质队的人在内心深处看不起这两个挑夫,言谈举止多有流露,官九财他们挑石头下山路遇野猪,丢了两块石头被扣二十元钱,这让官九财心里极度怨恨,他多次索要未果,终于在帮地质队买菜时扣回二十元钱,却又被怀疑盗窃,这使得官九财终于起了杀心。
《火烧云》则触及到公平正义的追求,46岁的图书馆官员龙义海被派到深山中的骨头峰村当扶贫干部,他性格绵软,为人谦和,既无法说动图书馆为村里多捐助一些钱财,也无法对付精明狡诈的村长粟田光,更是对流氓邪恶的村中霸王麦氏父子束手无策。大旱期间,他尽职尽责带领村民找水,回城动用他所有的社会关系为村里谋取一些援助。然而,他的努力在这个大旱围困的小村里毫无作用,找不到水,好不容易弄来的水泥水管一到村口就被村长为首的村民抢劫一空。最后,龙义海在扑灭山火中被烧死,一场大雨也如期而至。可以想见,村里仍为贪腐的不作为的粟村长和恶霸麦氏父子所把持,弱者寒巴猴子、桑丫等人仍在被欺凌中度日。法律、公平、正义离他们很远很远。
就像瞎子老米所唱的《黑暗传》一样,“……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陈应松几次将《黑暗传》的歌词穿插小说叙事中,制造了一种借喻效果,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神农架骨头峰村还是千万年前的蒙昧无知,他们不仅物质极度贫乏,饱受天干地渴的煎熬,同样法律缺席,制度缺位,弱肉强食。女孩二英、桑丫十几岁被村中恶霸强奸,年轻漂亮的女孩被自己的妈妈以一台收音机的价格卖给四十多岁的老桦皮。寒巴猴子的房子被麦氏父子霸占,还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
陈应松写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作为个体对抗庞大对社会的的无力,因此无论《火烧云》中的龙义海,还是《老铁路》中的副教授,或是《沉住气》中的研究员,都是无奈地怯懦地将内心的愤怒压下去,压进凡庸的日常生存中。
《豹子最后的舞蹈》以神农架最后一只豹子为叙事者切入一个惨烈当代生态问题,在这个曾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被大量砍伐,野生动物日渐绝迹。题记里还有一则小故事:年轻的姑娘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豹子,成为远近闻名的打豹英雄,而这只豹子被解剖后发现“皮枯毛落,胃囊内无丁点食物”。打虎英雄,打豹英雄等称谓曾是对那些勇敢的能与猛兽搏击的人的奖掖性称谓,然而在这个小故事里却显得如此荒诞,人对兽的战胜还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人已经将兽逼得无立锥之地!
《豹子最后的舞蹈》这部作品里有着悲怆的诗意,题记中引用蒙塔莱的诗歌:“我漫游在星星之间,我深知/即使它们都暗淡了你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既像小说中豹子对母亲的追念,又像是作者对这只最后的豹子的怀想,人不能孤独地活在这个星球上,人必须与其他物种和谐共处。
小说以奇异的想象翱翔在神农架原始林莽上空,目睹这只豹子走向末路的全过程,“而如今,我的孤独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孤独,没有啦,没有与我相同的身影,在茫茫的大山中,我成为豹子生命惟一,再也没有了熟悉的同类。我有一天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好像掉下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永远地下坠下去,没有抓挠,没有救助,没有参照物--那一定是时间的空洞,是绝望,是巨大的神秘和恐慌。”人类如果再不珍惜生态,善待地球上其他物种,总有一天也会陷入这种无尽的孤独中去。
在豹子的叙述里,人类是极其凶暴残忍且阴险狡诈的物种,“别看他们会微笑,他们的眼睛深处闪烁着嗜血的渴望。”他们用绳索,垫枪等设下无数陷阱以猎杀动物。“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见到过一百多个套子。”“我的兄弟”惨死在老关枪口下,一只爪子被掏空做成了烟袋。他们不仅猎杀动物,还抽筋剥皮,对动物只有猎杀的兴奋而无丝毫的怜悯。“伐木的的队伍正在飞快地卷上山来,各种套子和枪口都在搜寻着我们,还有与我们共同逃难的熊,野猪,豪猪,九节狸,麂子,大羊和羚羊。”
豹子回忆母亲的惨死过程简直是一曲献给兽类的赞歌,悲歌,一场山林中的大火烧着了正在分娩的母豹,母豹在逃命途中生下两个豹儿,此时又遭到正在参与救火的人们的追击,上百人放弃救火,手拿棍棒、石头、绳索前来围剿虚弱的刚刚从火中逃命,刚刚分娩的母豹,真是惨烈之极的一笔!而母豹竟然从死亡线上冲了出来!“她身上的毛已经全部烧焦了,伤痕累累,头皮开裂了,牙齿也打掉了两颗,尾巴短了一截,两个后爪血肉模糊……她完全是一团被大火和人们重新搓揉过一遍苦荞面!”
而这样一只豹子也比人类有血性有情感,它几日后又回到大火肆虐过地方寻找丢失的孩子,结果被猎人老关发现,新一轮围剿再次开始。母豹奔向绝壁白岩,临死前扑向敌手,一爪扑向老关,一爪打死猎狗雪山。在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里,豹子身上抗争的魅力,爱与恨的同样执着,都使它美得震撼人心!它简直就是山的不死的精灵,它的死亡就是对人类的宣战。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激战中,人类的猥琐与豹的血性形成强烈的对比。猎人、套子、垫枪、陷阱,轰隆隆的伐木声,开山筑路声,一座座被砍伐殆尽的山头,一条条通往森林深处公路就是死神手中绳索,捆缚住这些大山的不屈的精灵,最终将它们毁灭。
《豹子最后的舞蹈》和《松鸦为什么鸣叫》在我看来是姊妹篇,松鸦的鸣叫就是死亡的鸣叫。《松鸦为什么鸣叫》里以一个昔日的筑路工今日的守林员伯纬为叙事者,他参与修路,亲眼目睹朋友是怎样惨烈地被哑炮炸死,并将朋友的尸体背回家,自己在修路中断送了十个手指头。而现在,住在公路附近的他时常目睹车祸的发生,一次次背遭遇车祸的人们上公路,俨然成为生命的守护神。修筑公路将山林中一车车树林运出山外,山空了,野生动物也就逐渐消失了踪迹,包括那只最后的豹子。二篇作品之间有着隐秘的因果联系,即现代文明对生态的毁灭性打击。“进山的是空车,出山的是重载,一车一车的松、杉、桦、栎,都是做枕木,做榨木的料,还有香果木,麦吊杉,青檀。有一个团的军人在这里砍树,团政委转业回家时,不仅带了好香柏家具,还带走了两公斤半麝香一只大公香獐子只产一两麝香,小的产十钱,也就是说,他要射杀近百只香獐。送木材的车源源不断,总会砸到车的。山的身子炸松散了,神也散了,抟不住,只好往下狠狠掉。”
伯纬的一辈子就生活在死的阴影中,在松鸦的鸣叫中,公路成为地狱的门槛,死神的勾魂索,而伯纬一次次用残缺的手将门槛上的生命捡回来,他也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摔车骗保的,在车上偷情翻车的,出了车祸仍护着钱袋并以官位压着病情更重的司机先上手术台的局长,结果司机因此丧命……一次一次只因他对生命本身的怜惜,作品因此渗透出强烈的悲悯情怀。
胡学文的《命案高悬》小说最大的悬念在于尹小梅之死,她牵牛进草场吃草,被一直暗恋她的光棍吴响,村里的护林员逮了个正着,吴响想以此胁迫尹小梅成全自己的欲望,尹小梅不从,此时巧遇下乡检查的副乡长毛文明。(没文明的谐音)毛乡长坚持罚款牵牛,尹小梅情急之下咬了毛乡长的手,结果被强行拉进乡政府,次日死于医院。尹小梅的丈夫黄宝因此获赔八万块钱,到城里去开了一家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