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乌驴子正要跟儿子讲古,南岸上却又突然出现了一群叫花子模样的人,叫唤要过河。他连忙把船摆过去,那群人就一拥上了船,约莫二十几人,把船压得一歪一歪的。一个青年站出来交了过河钱,乌驴子好像面熟,就嚷嚷:这么多人,怕出拐哟!那青年一边帮忙解缆、一边说:
“我们着急赶路,快开船吧!”
那撑篙的壮汉却很热心,在前头把竹篙一点,船就离了岸。当渡船划到河中间的时候,危险果然发生了。江中激流把船冲向下游,临近一道激流险滩,如果不立即挽回,连船带人就会像箭矢一样射出去,撞得粉身粹骨。眼看就要出拐,那乌驴子倒划桡片也止不住、脸上胀得通红,船头的壮汉用竹竿拼死也顶不住,就有些惊慌。
就在这时,突听得那青年一声吆喝,山花子们立刻分成两排跪在船舷,俯身展臂拼命划水,口里发出急促而有节奏的吼叫。一时浪花四溅、吼声如雷,直惊得河谷里山鸡乱飞、猴子怪叫、獐子麂子一阵乱跑。
渡船在激流中挣扎了好一阵,终于摆脱困境,接近北岸,河谷渡口的紧张空气渐渐平静下来。乌驴子喘了一口粗气,刚想感叹一番,可接下的一幕更让他大吃一惊。
一阵迅疾的马蹄声鼓点般地在山谷里猛烈擂动起来。
几声嘶鸣,一路烟尘,四个王府骑兵沿着山脚官道奔驰而来,他们在北岸码头勒住马首、翻身跳下马来,凶杀恶神般地守住了渡口。接着,又有一队步兵从后面飞奔赶到,分成两列在码头上夹道而立。
乌驴子父子俩都愣住了,山花子们也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那青年暗暗数了数对方的人数,心里早盘算好对付的办法。渡船照常靠了岸,他们若无其事地踩着跳板向岸上走去。兵丁们立刻上前凶狠地拦住他们一一盘查。
居然是一些衣衫褴褛、模样古怪的山花子,兵丁们心里就有些犯疑。当查到那青年时,为首的兵丁盯住他的脸看了几眼,正要查看他的肩膀上是否有刀伤,后边就有一个山花子突然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人扭打起来。眨眼间,所有的兵丁都一拥而上,但还没来得及拔出腰刀,就被已经上坡山花子们一一抱住,拖到河滩上拼杀起来。船上的山花子急忙飞身跳上河滩,揪住兵丁厮打。
那青年显然左臂带伤,但他独臂单拳却如流星锤一般,腿脚功夫又格外了得,一呼拉就接连放倒了两个骑兵头目,又追着另两个骑兵打到河边。其余的山花子和兵丁人数相当,就一对一地较量起来。霎时间河滩上拳脚交加、吼声如雷,成了肉搏厮杀的战场。打红了眼睛的对手们奔腾跳跃、从沙滩追到礁石上,又从礁石上滚到水里,谁也不放过谁。有的折了胳膊断了腿还在拼命,有的口喷鲜血还在奔跑。
王府的兵丁虽说受过魔鬼训练,有几个还和仇家土司干过仗,却经不住这些山花子的拳脚,不一会就这里在哭爹喊娘,那里在哀嚎惨叫,二十几个兵丁都一个个软绵绵地瘫在地下。
那青年把两个骑兵追到河边,飞起一脚踢倒了一个,另个跳进河里直扑腾。青年正要下水,却见那撑船的大汉用竹篙一捅,水中就不见人影了。他朝那大汉抱抱拳,回身看战事已经了结,所有的兵丁无一逃走,自己的兄弟也无重伤,便要弟兄们把这些兵丁集合在一起,一个个用树藤捆住手脚,用树皮勒住嘴巴,然后喝令:
“委屈你们一夜,就呆在这里!”
那些兵丁终于明白此人正是田虎,他们都一个个翻着白眼,望着田虎和那支巴方舞者精锐队伍上岸而去。
这一场吓人的搏斗,让乌驴子在船上直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也是个敢拼敢打的人,平生参加过几次部族恶仗,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未免有些胆战心惊,慌忙把船往对岸划去。他隔河望见山花子们捆住俘虏的兵丁,又把那四匹马拉到林子里栓在树上,一群人就闪电似的沿着小路上山走了,一路惊得山中鸟雀扑楞楞地飞。
然后,这清江渡口又平静下来,山崖上那抹夕阳也消失了,只剩下黑云压城一派苍莽。
乌驴子站在船头啧啧称奇,跟儿子说:“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也才见过这样的奇事”。可是没人应声,他这才发现儿子不在船上,以为他害怕、躲到岸上去了。
直到直到第二天早上,儿子才回到船上,浑身是血。乌驴子见了大惊,骂道:“小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儿子默不吱声。乌驴子吼道:“还不赶快下河洗干净!”
那汉子跳到河里洗去血迹,又上来拧干衣服穿上,却嗡嗡地说:“我干爹死了,要去守灵安葬。”说罢就下船走了。乌驴子望着他的背影喊道:“格老子,搞清白了就快点回来啊!”他儿子却在林子里叫道:“那些兵丁和马呢?”乌驴子说:“半夜里犟脱了!”
这时从都镇湾过来的人说,出了破天荒的大事了,巴方舞者现世了,闹了个天翻地覆!
乌驴子恍然大悟,高声叫道:“哎呀,他们昨天晚上就是从我这里过河的呀!”
从此以后,这乌驴子就一遍一遍、年复一年向过客讲说,他的子子孙孙也一直讲说:
“当年巴方舞者现世,就是从我这个渡口过河的,那可真是神兵天降......”
106
且说当时,田虎带着这批骁勇的斗士朝家山方向疾进,他们沿着羊肠小道翻山越岭、悄悄潜回到山寨里。田虎让那些兄弟们躲在后山丛林里,自己先回家看看。刚进寨口,他就听见家屋那边传来丧鼓咚咚的哀音。
田虎走到自家屋场,那吊脚楼房已经不见了,只见一片废墟之上,搭了一个白布帐篷,按老年人的说法这叫临时孝堂。他走近帐篷,看见中间摆了一张方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烧着三株香,桌下燃着纸钱,桌子后面两条板凳上搁着一副白木棺材,老母亲坐在棺材旁边哭泣。
一位老者擂动丧鼓,四位赤膊上身的老汉正绕着棺材一边跳、一边唱。田虎认得那鼓师是山寨有名的打丧鼓的师傅覃宪云、跳丧的是向三佬、龚心保、刘吉发、吴顺银,知道是乡亲们已经帮忙把父亲的尸体收敛了,正在跳“撒野儿嗬”,便嚎啕大哭扑了进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向三佬看见田虎回来了,大吃一惊,急忙停下来问道:“虎儿,王府的人正在捉你,你怎么能回来呢?”
田虎回道:“我回来看看父母怎么样了。”
向三佬道:“你的亡父已经收敛好,有我们替你守灵,你还是先到山上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发丧安葬不迟。”
田虎依然号哭不止,几个老者上来再三催促他快走,田虎便跪在他们面前说:“有劳各位大爹,我只去今日一夜,明日只要一命还在,一定回来尽孝。”说罢又爬到母亲面前,哭道:
“为儿不肖,连累二老,但是仇不报、恶不除,我难以为人。如果今番我能救出丹妹、杀了仇人,马上回来服侍您老。万一孩儿不幸,只好请您原谅、自己保重。”老母抚着他的头说:“儿啊,你赶快逃命去吧!”
田虎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抹了一把眼泪,就站起来转身走了。
几位老者一听此言,大为惊异,正待劝说,田虎已经走了。那鼓师只好长叹一声,重又敲起鼓来,四位老者就继续跳丧,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昨日亡人你还在,
今日你就进棺材。
山上多有千年树,
世间少有百岁人。
夕阳桥下流水过,
亡人已上望乡台......”
跳丧是土家世代传承的风俗,由远古“撒叶儿嗬”演变而来。土家之所以要歌舞送亡人,其实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巴人都能歌善舞,所以必须以歌舞引导他的亡灵回归祖庭,这是一种原始宗教的沿袭。跳丧的舞步模仿猛兽的动作,古朴而庄严;唱词咏颂古代英雄的传说、即兴诉说丧家的悲哀,令听者潸然泪下;特别是那一面牛皮大鼓,在鼓师的敲击擂动下发出低沉而震撼神魂的声音,山河都为之震颤。
这几位老人跳丧通宵,第二天早晨又把田老汉的灵柩送上了山,安葬完毕。后来田虎被土家百姓当作巴方舞者世代传颂,这几位老人因此善举而受到人们的尊敬,他们的后人也颇有作为。那刘老汉的后人刘光荣,后来当了长阳土家族自治县的第一任县长。那鼓师覃宪云的十九代玄孙覃发池,将跳丧舞改变成巴山舞流行全国,为弘扬土家民族文化作出了贡献。覃氏的另一位后人覃祥官,成为着名的合作医疗之父,而龚心保的后人龚发达,则当了长阳县人民政府的文化局长,是研究土家文化的着名学者。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当时,哀恸的丧鼓敲击着田虎的胸膛,苍凉的丧歌在山谷间回荡,田虎迈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离开这撕肝裂肺、伤心断肠的父母老家。
他独自走过那伤心的小溪木桥,看见溪水依旧哗哗地流淌,溪畔那方多情的草地上,还散落着他们举行婚礼时留下的花环,花环上面的鲜花还没有凋谢,一朵朵在落日余辉里闪闪发光。他停下脚步,仿佛听见一阵阵欢歌笑语在耳边回响,又被山风冷酷地吹散;仿佛看见丹妹娇羞的笑脸就在眼前,又被暮云无情地遮蔽;田虎禁不住热泪涟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丧鼓咚咚、哀歌苍凉,伴随着田虎踉跄的脚步。
田虎回首再看一眼自家屋场,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昔日快乐家园已成灰烬,只剩下断墙残垣;梦寐里红烛高照的洞房,已在一片血光之中化为青烟。晌午还是满堂欢笑、喜气洋洋,现在却冷冷清清,满目凄凉。惟有那只家犬从后面赶来,呼呼地用舌头舔着田虎的腿脚,依依不舍地送别他的主人。
走了好远,他还听见老母在凄厉地哀哭,他想起那白净者讲的话,养母可能就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姐姐,是自己的姨妈,刚才没来得及问她,只觉得她们都好可怜。他越想越是心如刀割,却只能强忍悲痛,毅然离开老家,到山湾那边里去寻二狗和那帮年轻人,去履行他救丹妹报家仇的誓言。他不能让丹妹也遭受老一辈那样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