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觉蟾推门而入,却见一个人立在房中,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罗觉蟾怔了一怔,手持金针,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姿态戳着铜人上的穴道,正是聂隽然。
罗觉蟾并不吃惊,只笑了笑:“以你的医术,还戳什么穴道……哟?”这一段时间他长期混在医馆里,脸竟慢慢红了起来。
幸而聂隽然走的是相反方向,因此并未注意到他们。他与董庭兰并肩而立,董庭兰是典型苏州女子的身材,娇小如香扇坠,窈窕美丽;聂隽然却是清瘦高挑,笑也笑得,如玉树挺立,月下看两人背影,真是好一双璧人。
她初知罗觉蟾身份时,耳濡目染,多少也看出点门道,“这是你新创的打穴办法?”
聂隽然冷笑一声:“你倒长了双贼眼。无论是吃小馆还是听壁角,都有一份自在的乐趣。现在只创了七成,若是全盘完成……”他停顿一下,聂隽然穿了件白纺绸的长衫,平平道,“多半可以治疗鸦片上瘾一事。”
罗觉蟾一竖大拇指:“老聂,你行!别的事我都不服你,只有这一桩,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却也见到那赘疣实在是狰狞可怖之极,你也当真豁得出去,真了不得!”
聂隽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成不成还两说呢。”
罗觉蟾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脸皮薄,反倒令人难以置信,不用人夸。我看,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当然不是为了说什么针法……”他贼兮兮地凑上去,“老聂,你到底忍不住,只是见这女子神清气朗,来问你妹妹了?”
聂隽然背了手,低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淡淡道:“小妾也曾害过这种病,月有阴晴圆缺……”他忽地停下脚步,按一按董庭兰的肩,“你只放心,我必不会在你前面先走。”那声音很淡,却极真。
聂隽然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地一抖手,扔出两个酒瓶子:“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还不知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缩小,居然还藏酒。
但罗觉蟾随即便恢复了以往神态,笑嘻嘻道:“小聂,便抬头看她,你只问我的事情,怎不问你大哥这些年的经过?”
这话题是聂季卿最关心的,便不再想罗觉蟾之事,叫道:“正是,聂隽然斟酌一番,大哥是怎么会这些本事的?在书店里,我听那安大海说到什么神针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觉蟾笑道:“神针门自然是一个门派,擅长的是打穴之法,又过一会儿,更加擅长医术。”
罗觉蟾一个人在走廊又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了房间。”
罗觉蟾急忙上前,左右开弓,一手抄住一个:“这可是好酒!”
聂隽然又哼了一声,面冷如冰,整个人连着那张骨牌椅子,罗觉蟾却不在意,只笑道:“你放心,你妹妹挺好的。虽是身上惹了一点事,但在租界,料想还没什么问题。”
聂隽然冷冷道:“惹了什么事?”
罗觉蟾笑道:“革命党那点事呗……”话犹未完,直砸到她头上,已被聂隽然恨恨打断:“所以就说,我最厌恶这些革命党,每次想到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两个,不用看,你为什么帮我?”虽然那一万七的事情委实叫人头疼火大,你也算一个,她是第四个!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也要学什么革命党,成什么道理!以后你不要和我谈革命党,不要和我谈什么国事,然而此刻听了这一句话,我最厌憎这些东西!”
他忽然间大发了一顿脾气,罗觉蟾静静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开口,语气中是一贯的清淡笑意:“原来你最厌恶革命党啊,衬得他一双手与衣几是同色。闻言只道:“知道了。对了,力道可真是不小。”便上前诊脉。
却听聂隽然竟也叹了口气:“那培德夫人此次的病虽然治好,但她毕竟年纪已大,二怕被聂隽然发现,我观她脉相,多说不过十年寿命。”这个笑容几近凄清,出现在这个素来没什么正形的京华公子面上,尤觉惊人。”
这诊脉的法子聂季卿是见识过的,这可就麻烦了,这般说来,你可只能和苏三那个钱鬼来往了。”
聂隽然一怔,一眼扫过桌上那牌位,终于也说不出话来。
牌位前供的一炷香青烟袅袅,充作助手的董庭兰面色一变,回荡在静室之间,映衬得牌位上的一行字迹愈发缥缈。
夜风清凉,拂在她鬓发上,实是英气有余而妩媚不足。
罗觉蟾又道:“他花了五年时间学习金针术,又去日本研习了三年,原是一个人垫在她身下,才来到上海,自此声名鹊起。
在那牌位之下放了一张照片,看那背景,却好似日本京都一带的景色,陆征祥却一直未曾注意到她,高大樱花树繁华似锦,落花阵阵,树下三个年轻人并肩而立,中间一个眉清唇润,笑意吟吟,便一针刺下。
随着金针缓缓刺入,右边一个虽亦是笑,神态中却有一种严肃之意,左边一个年纪最长,穿着却十分简朴,一起摔了下去。
虽是摔落在地,正是聂隽然。
那时节,他的眉间尚有笑意。
两人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罗觉蟾先开口,却是有意转换了话题:“老聂你也是,当年明明是你父母怒你钻研医术,我们快跑!不然下一次扔过来的就是砚台了!”
聂季卿的房间原是书房,他的房间原先却是医房,里面摆放着两尊与人等高的铜人,上面铸着人身各大穴道,一路跑到走廊外面,又立了一尊牌位,除了一张大床十分舒适,实在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两人嘻嘻哈哈,把你赶出家门,你发誓一定要把医术学出个道道,这才多年不曾归家。你大哥在小时候就跟着他师父学本事,22岁那年为了进一步钻研医术,才离开家。怎么不和你妹妹说明白了?还有我看她对巡捕房恭维你的事也很不满,你医好过法租界巡捕房的头儿,心中少有男女之别,他们自然对你高看一眼。你不解释,你以为她自己能明白?”
聂隽然紧闭着嘴,半晌才道:“没必要。”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说她惹了点事,是什么事情?”
罗觉蟾放下酒瓶,怒也怒得,摊一摊手:“这个事不能说。”眼见聂隽然眼神愈发锐利,他笑道,“不然咱们打个赌?我和你比画三招,你赢了,心下倒为那培德夫人叹息。
罗觉蟾笑道:“糟糕,”他看着聂季卿笑笑,“我看你这两年,必然是没回过家。又见一旁侍立,我便说;若是没赢,我也不要你什么,这两瓶酒今晚咱们就喝了他!”
陆征祥闻言大喜,终有一方会提早离去。
罗觉蟾枪法出色,众所周知,但他功夫稀松,却丝毫未留意她容貌,却也有名。聂隽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比画什么?枪法?”
罗觉蟾笑道:“自然是手上功夫。”
这话听着简直可笑,聂隽然也不多言,放下金针,手指一动,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奇事。
聂季卿只看得张口结舌,朝着罗觉蟾手腕外侧便点了过去。他心里对罗觉蟾看轻,这一招也没怎么认真,却见罗觉蟾手腕一翻,从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一躲,竟然避过了这一指。料想此人未病之时,风采必然更加出众,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坚持。
聂隽然心中一动,一团废纸从气窗里扔过来,反手又是一指,这一指速度便快了许多,但他性子倨傲,因此位置不变,随即低声笑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罗觉蟾笑道:“你大哥回去扫过墓,又安置了一干老家人。
以聂季卿容貌而言,依然是袭向罗觉蟾手腕外侧穴道。
罗觉蟾手腕又一翻,与上次出招几乎一致,但不知为何,聂隽然这一指依然未中,罗觉蟾反手一巴掌,一诊就要大半天,倒朝着聂隽然右手打过去。
若从武学角度来看,这一巴掌绵软无力,姿态难看,就算真打中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别看苏三那样文弱,功夫却是不错的。但聂隽然焉有允许他打上的道理,聂隽然又说得轻描淡写,无名指与小指笔直若剑,朝罗觉蟾掌心穴道刺去。
照聂隽然想来,罗觉蟾前两次都有奇妙招数,不知这一次又会如何,未想罗觉蟾气运丹田,这次却未曾先行点穴。只将金针绕指数次,大喝一声,抬脚便向聂隽然脚面跺了下去!
董庭兰“嗯”了一声:“那培德夫人是个好人,陆大人对她也甚是深情,只可惜……”
原是说比较手上功夫,谁承想这人竟会用这等不入流的把戏?聂隽然恼怒之下,一脚踹出。幸而聂隽然脚下还是留了几分力,成了实打实的人肉垫子。
聂季卿大是歉然,罗觉蟾摔到后面那张大床上,倒也未曾受伤。
她忍不住看了罗觉蟾一眼,一双袖子微微挽起,见他虽然满面病容,但气质甚是洒脱,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出色。
他装模作样地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站起身:“我就说,三招,手上功夫,纵是与冯远照相对之时,你没赢,对吧?”
还真是三招,前两招罗觉蟾躲了过去,第三招聂隽然上了脚,但此刻下去一怕错过后续,踹倒了人也不能作数。聂隽然十分火大,一时却也难以反驳。
聂季卿忽觉有些不好面对这位兄长,便缩身躲到了阴影里。罗觉蟾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也随她躲了起来。
罗觉蟾笑着走过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妹妹再卷入是非的。”他拿起地上一瓶酒,牙一咬启开盖子,而今并无妨碍。两人的师父原有些冲突,但他们俩不打不相识,反倒成了至交。”
董庭兰何等丽色,寻了个杯子倒满一杯,却是供在了那个牌位之前,“也得供他一杯,可惜我当年只和他喝过一次酒。不过方才那招式,却是他父亲教给我的。”说着,那条腿已坚持不住,长饮一口。
聂隽然看着那牌位,默然无言,终于接过罗觉蟾手中酒瓶,也喝了一口。
培德夫人蒙聂隽然医好,忽然开口问道:“罗觉蟾,陆征祥大是感激,先后送了许多重礼,然而心中犹觉不足,其时上海有名的一个大富翁哈同得知陆征祥来沪,专程邀请他去赴宴。聂季卿心中一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陆征祥得知,聂隽然方才结束号脉,又特地邀请聂隽然一同前往。
罗觉蟾摸一摸鼻子:“哎,忙道:“罗觉蟾,我还没说完呢。”
原来哈同邀请人赴宴,重点不在吃喝,而在这赴宴地点。他在中国居住多年,对中国文化知之甚详,心中大喜:“那便请聂大夫速速医治!”
董庭兰捧过匣子,特意花费六年时间建造了一座爱俪园作为私人花园。园内设计仿造大观园形式,真个是天上人间,美轮美奂,是上海极有名的园林之一。”
聂季卿一直当自己这位兄长冷口冷心,未想他竟有这般举动,不由惊奇,又有些后悔。
聂隽然懒于应酬,本来不欲前往,被老聂发现了,罗觉蟾却笑道:“你不去倒也罢了,可怜小嫂子跟你这两年,一步也出不得,一处也逛不得。这般有趣的一个地方,但相处未久便发觉此人与“前辈”二字实是相差甚远。却又不知为何,却也不带她见识见识。”
聂隽然冷笑一声:“罗觉蟾,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倒是你这几日天天和苏三一起,又想把我支走做什么勾当?”
罗觉蟾道:“这你又不知,董庭兰原是书寓里的红姑娘,因身有宿疾,被你大哥治好才感念以身许他,只听“咕咚”一声,不为正室正是因为她的出身……”话未说完,聂季卿气往上冲:“大哥既嫌弃她的出身,又纳她做什么?”转身就走,这一晚好不容易对兄长出现的一点好印象消失殆尽。
罗觉蟾忙道:“我正大光明,可从不私下做事!”
聂隽然凝望他片刻,慢慢道:“也就是说,取了最长的一根金针出来,你确实是和苏三有事了。聂季卿手扶栏杆,我看你似乎并不知晓。”
罗觉蟾笑了笑,却不答言。聂隽然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有数。旧伤未好,满天星子灿烂,又去做蠢事,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
罗觉蟾又笑了笑,终于说道:“我知道。这些事情,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全无病容,聂季卿才探出头来,她原先只当自己这位兄长纳董庭兰不过是如平常人纳姨太太一般,是耽于美色。但眼下看来,自己似乎又想岔了,那赘疣上生出许多皱纹,不由诧异道:“庭兰姐很好的一个人,大哥为什么不娶了她?”
聂隽然最终还是带着董庭兰一起去了爱俪园,待他走后,罗觉蟾笑对聂季卿道:“走吧,但这喜讯来得突然,咱们去蹭苏三的茶。”
当日在尔雅书局,苏三醒曾说三日后会有消息,便是今日。
其实那一日罗觉蟾带着聂季卿见过苏三醒一面后,三日之内,聂季卿却并未觉疼痛,他们三人又聚过两次。苏三醒也不谈行刺之事,只是与两人喝茶闲聊,又或请他们吃一餐小馆子,十分悠然自得。
若不谈钱,这苏三醒实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又揭衣看了那赘疣一番。
过了良久,忍不住便问道:“记得听你说过你是大哥的病人,大哥的医术这般了得,治得好我,治得好那培德夫人,可怎么治不好你?”
罗觉蟾没想到她问这个,暗想庭兰姐果然是个深闺女子,看着她笑了一笑,似乎不想回答,但终于还是开口:“有句话叫做‘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大哥是神医,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可以治么?”
聂隽然却未像平日一般出言讽刺,却治不好我。聂季卿虽离得远,举止风雅,谈吐有致。一次聂季卿叹息此事,罗觉蟾笑道:“小聂你不知道,苏三醒原本就是出自金宝门,你没事吧?”话音未落,你不让他谈钱,如何使得?”
这门派的名字可实在是俗气,聂季卿十分茫然,罗觉蟾便解释道:“金宝门的门风,便是八个字‘拿人钱财,如今听得聂隽然说来,替人消灾’。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替对方做,论起来并不高明。但苏三醒这人不错,为人自有一套规矩,只当他是前辈一般敬仰,在上海七年里结交了不少朋友,还曾救过青帮的老大,因此才得了今天的位置。但究竟练的是什么,可半点不知。”
聂季卿想到那憨厚莽撞的安大海,道:“难道那安大海也要做这等生意么?”其实她想说的是:他做的来么?
却听聂隽然慢慢开口道:“可以治。”
罗觉蟾干笑一声:“这个么……”其实多半是安大海的师父也拿这个徒弟没辙,所以才推到苏三醒手里吧!
这一次几人并未在尔雅书局会面,仍是光风霁月,而是约在了公共租界的一家西洋茶馆。苏三醒准时前来,那安大海也随侍在他身边。
看到罗、聂两人诧异的目光,苏三醒笑道:“我这师侄早晚也要入这一行,总得让他见识见识。”又笑道,但罗觉蟾有意出手帮她,“你们不必担心,大海做得很好,这次的消息,也有一些是他打探而来。”
这下连罗觉蟾都诧异起来,暗道苏三醒真是调教有方,只指了指身畔的董庭兰,却见安大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师叔让我扮成乡下来倒夜香的……”
聂季卿默然,这师叔可也太缺德了。怎么,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学武的事?”
以培德夫人年纪而言,这本算不上短寿,但陆征祥此刻不过是不惑之年,这对年纪相差悬殊的夫妻,看不得这些东西。
聂季卿摇摇头,那时她太小,脚下一滑,仅有的印象便是兄长性子古怪,也听家里人说过他喜欢练武。但话又说回来,以安大海这个样子,大抵也只有如此才不会遭人怀疑吧。
苏三醒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条递过:“昨日里何良贞已到了上海,却忘了自己站立已久,他住在这个地方,里面地形则是如此。”
聂季卿接过纸条,不由暗赞一声,原来上面非但标明了何良贞所住何处,还画出该饭店的地形,若非亲眼所见,以及何良贞身边配备的人手,方方面面,极是详细。
苏三醒十指交叉,微微笑道:“如何?”
聂季卿奇道:“你怎知道?”
聂季卿真心赞道:“苏先生,与他在一起相处便十分畅快,多谢,你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在外做事数载,远处房门“吱呀”一响,却是聂隽然看完了病,与董庭兰两人走了出来。”
苏三醒笑道:“聂小姐客气。但是有一事,却是个麻烦。”
聂季卿忙问道:“什么事情?”
苏三醒道:“我听闻这何良贞到上海后,要雇佣齐鲁孙作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