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桃疆心不在焉的摇摇头,“不是我听过的曲子。”她错以为凌书是问她,这曲子是否当日那少年吹奏的。
又过了一会,桃疆听见身后脚步声远去,她也未加在意,只当凌书看的无聊回房去了。但,凌书并没有回房。
每个人都有不想对别人说的心思,即使是对最熟悉之人。小心的避开桃疆和楚凉的视线,他悄悄离开饭厅,做贼一般,施展轻功翻墙而出。
笛声很美,但即使隔了这么远,仅从那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微弱之音中也能听出那浓的化不开的悲戚。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是谁在这深宫之中,如此落寞的吹奏这首熟悉的曲调?
像是被摄了灵魂,他忘记了这里是皇宫,忘记了被反复叮嘱的不可随意走动的要求,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踏出了“三清殿”。普普通通的笛声唯独对他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循着笛声往前,心中只想着去看一眼,只偷偷看一眼就好。
慢慢的,笛声一点点清晰起来,那曲调背后的情绪也随之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那不是悲戚也不是落寞,而是绝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站在这座离“三清殿”最近的宫殿前,凌书静静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令人想要潸然泪下的悲伤曲调正是从这门后传出。
轻飘飘落到倚墙而种的一棵树上,透过仍然茂密的树冠往下望去,清冷的院落中,只有吹笛之人孤零零坐于石桌旁。月色微凉,将她窈窕身姿在地上拖出老长,即便没有那幽怨的笛声也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孤寂。
一曲终了,女子缓缓垂下握笛的手,秋夜的冷风扫过她面颊,拂乱几缕发丝。她微微抬起眼,望向天空,举头望明月,对影成三人。而凌书也终于借着皎洁月光瞧清了她的相貌。
是她!凌书微微一怔,他从不知道原来长安这么小,这人竟是昨日在路边惊鸿一瞥的车中人。难怪他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神情变幻了数次,终于凝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笑容,他想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有关她的信息在脑中一一闪现,凌书无力的倚在身后的树干上,轻轻阖上了双眼。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苦笑,除了感慨命运弄人,世事无常之外还能做什么。
就这样静了良久,终于那女子又重新横笛于唇,再次吹奏起那首悲伤的曲子,悲恸,绝望,恨……各种苦涩的情绪在她指尖的跳动间弥漫开来。
凌书听见自己胸中传来一声宿命般的叹息,他按住嘴角硬生生将那么苦笑抹去,这才从树上跃下。
再次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凌书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一碰之下却发现大门并未上锁,只轻轻一推便开了。虽是极小的动静但到底还是惊动了吹笛的女子,乐声戛然而止。
华服女子猛地转过头来,看见他顿时大惊,颤抖着以玉笛指着他,“你是谁?!为何会在宫中?”
面对她的诘问,凌书泰然自若的踏进一步,对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答道,“娘娘莫要惊慌,学生是国师的徒弟,今日刚刚应召入宫,就住在这附近的三清殿里。”
警惕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一身道袍,样貌清隽,言语举止进退有礼,不由得信了几分,心头稍宽,但仍是拧着眉,质疑道,“那你不在三清殿带着,跑我这来作甚?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们宫中的规矩吗?”
凌书拱了拱手,“娘娘恕罪,学生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娘娘容禀。”
见他于自己的厉声责问中尤能神色从容,不见任何慌张,她心道,果然不愧是国师的徒弟,已然是完全信了他的话。于是淡淡道,“说吧。”
“学生今番至此,实为不得已,只因家师深夜未归,我等在三清殿又等不到任何指示,师妹年纪尚小,想到这宫中最近种种不太平之事,心中极为不安,非要出来寻一寻师父。学生自然不放心让她来寻,加之心中也确感不安,故而亲自出来看一看。不想忽而听见有笛声传来,学生只道此地甚为偏僻,怎会有笛声传出,故而心生疑惑,前来一探。实在是没想到,原来此处还有宫殿。冒昧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他恭恭敬敬低垂着头,似在等待女子的训示。双眸隐于发丝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这世上真正完全不会说谎的老实人是非常非常少的,只要你想,你总能编出一套非常完美的谎言,这就是人呐。
“本宫也是近日刚刚搬到此处静养的,那些奴才想是忘了说了。”女子抬手捋一捋额前碎发,倦然道,“道长职责所在,尽心尽力何罪之有。如今宫中人心不稳,还要烦劳国师和道长祛除污秽,还这后宫一片清净。”
凌书神色微微一闪,瞧见了她嘴角一闪而过的嘲讽,后宫怎么可能会有清净。他飞快重新垂下眼,只做什么也未看见,拱了拱手,依旧用那非常有礼的好听声音问道,“学生唐突,敢问娘娘可是姓李?”
锦衣华服的李娘娘一愣,“道长如何知道?”
“学生跟随国师大人之前,曾随家师到李府拜访过一次,娘娘样貌与李员外很像,学生记得李员外曾说过长女多年前已入宫,故而看到娘娘容貌后,大胆作此猜测。”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大哥你看,说谎话不眨眼的本事并不是只有你才会,我也一样很拿手是不是?
良久,李妃长叹一声,“道长好记性。我父亲还好吗?本宫已是多年未曾见过家人了。”
“李员外与李夫人身体皆很硬朗,娘娘不必挂心。”
“挂不挂心又能如何呢,”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笑得凄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再回首是百年身。本宫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妃子,眼见着年老色衰,又无子嗣,只怕这辈子是没机会再见双亲了。”
她的眼中,游曳着深入骨髓的寂寞,像是那开在秋末的黄花,努力的想要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却不知道,过了季节的自己早已没了鲜活的气息。其实她虽以算不得年轻,那秀丽容颜仍是很美的,只可惜,她是在这里,后宫之中从来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凌书看得心酸,很想要安慰她,但又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更明白,说什么都不过是徒劳。深宫中的女人,谁都会面对这样的命运,不过是时间早晚长短的问题。
缓缓鞠了一躬,他轻声道,“更深露重,娘娘既是再此静养,还是莫要在这风口中久待了。世间一切皆是虚幻,唯独这身体是自己的,酸疼病痛皆要自己承担,别人替代不得。”说完,他低垂着头,慢慢退出门去。
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闷闷合上,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门外,紧紧握住双拳。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心头那股郁悒惆怅的心情才渐渐散去。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竟会那么快便又见面了,而再一次相见之时,竟会是那样的场景。那样……谁也不愿见到的场景。
以右手捂住眼睛,他像个喝醉了的醉汉,摇摇晃晃往回走。
那些尘封的往事,原以为永远不会在想起的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被重新掀开。
七分相似的容颜,一样的笛声,如何能够不忆起那个……那个已只能存在他心底的人。
抬头将眼眶中的眼泪生生逼回去,可那满天星辰终究在眼中化为模糊的一片。
不受控制的眼泪终于还是从指缝中滑落,他对着一片荒芜,喃喃自语,“双怡,我见到你姐姐了,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她叫李双佳是吗?我看到,她过得很不好,很不开心,我想帮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回应他的是一阵萧瑟秋风,听之,如同一声无可奈何的太息。
一只手忽然搭到他肩上,凌书惊得差点跳起来,幸好眼角余光瞥见了覆在那手背上的熟悉蓝色袍袖,慢慢等陡然调到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里,他飞快用袍袖一抹脸,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平静的转过身,“师父。”
“回去吧,明天有事要你们去办。”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的白木没有问他为何会在这里,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只面色淡然的平平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便抬脚向前走去,全然不担心凌书会不跟上来。
凌书吸了吸鼻子,紧紧跟在他身后,虽然师父面无表情也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却感到莫名心虚,耳边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其实师父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那么,师父究竟知不知道他刚刚去过那里了呢?
“下次别再乱跑了,这里毕竟是皇宫,你也该注意些。”走在前面的白木突然冷冷丢出这么一句。
凌书忙喏喏应了,握了握汗湿的手心,心下一片清明——师父果然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