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苏瑜措手不及的,桃桃第二日竟发起高烧来,接着便陷入长时间的昏迷。苏瑜被吓得不轻,也不管天还没亮就揪着傅红颜安排给他的小厮冲进陈大夫的屋子,愣是将人家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大清早被人破门而入,陈庆之气得山羊胡一抖一抖,但看着那整齐断为两截的门闩,再看看苏瑜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若不去,下场犹如此门闩!脑中瞬间浮现出季棋那根断指,陈庆之咽了咽唾沫,很没骨气的屈从于苏瑜的武力胁迫。忿忿地随手将药箱砸进苏瑜怀中,在瞥一眼半点怨气没有如小厮一般跟在他身后的苏瑜,陈庆之得意完后感到很郁卒,自己也就只能摆点小谱以求心理安慰罢了。武功高了不起么,武功高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么!
愤愤然却又敢怒不敢言的陈大夫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了桃桃床前。枯树干似的手指搭上桃桃的脉,陈庆之“咦”了一声。昨天见她武功似乎不弱,所以只是处理了伤口,并未做其他。今日一诊脉才发现,这女娃的身子骨还真不是一般的弱,这么差的底子能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活到这岁数,看来她身边有高人啊。
见苏瑜一脸紧张地看着他,陈庆之本想继续摆个谱,可是目光一不小心就瞟到了他左肩处一抹暗红,不用想也知道是伤口裂开了。再看看他明显苍白憔悴的脸,陈庆之顿时硬不下心来摆谱了,谁让他是大夫呢,医者父母心啊!
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他父母心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她身子骨太弱。长期疲劳又忧思过度,身体吃不消,在加上这么一伤,所以就病倒了。好好调理调理,养伤十天半个月的,自然就没事了。”
苏瑜闻言松了口气,忽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捂着嘴一阵低咳。陈庆之急忙扶住他,忍不住又父母心了一下,顺手搭上他的脉,这家伙的体质倒是不差,只是……山羊胡子又是一抖,陈庆之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大侠,您是怎么才能把自己给累成这样的?”
苏瑜正捏着鼻梁,闻言顿了顿:他稍稍有些认床,这一路上赶路都没怎么睡好,前前夜失眠,前夜又走了一夜的山路,激烈比武之后,昨夜又是几乎没怎么合眼,还真是……不说还不觉得,被他这么一替,苏瑜立时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陈庆之松开手,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的开出一张药方,“伤口开裂,肺部轻微震伤,疲劳过度。小莫,给他重新包扎,然后让他去休息。”
一听“休息”二字,苏瑜立刻便要反驳,陈庆之小眼一瞪,“这位大侠,老夫知道你武功高,但麻烦你有点身为伤者的自觉,可以吗?另外,我要给这位姑娘扎针,我扎针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那……就麻烦陈大夫了,刚才我太着急,真对不起,您别介意。”苏瑜被他呛了一下,居然也没生气,还很诚恳的道了歉,而后乖乖的跟着药童小莫【对,没错,就是我!】出去了。
陈庆之转过身捋着山羊胡笑得一脸得意,他算是看清楚了,床上躺着的这女娃娃就是苏瑜那小子的软肋。虽然,苏瑜因她而爆发了两次,不过运用得当的话,让他乖乖听话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是?果然啊,站在这江湖最顶层的还得是医者,山羊胡翘了翘,他眯着一双小眼,从药箱中摸出针囊。
经过陈庆之这一番妙手回春,到了晚上,桃桃的烧成功退了下去。在陈庆之的保证和威逼下,苏瑜也终于踏踏实实的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他们住的小院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季棋!季棋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神情局促,“苏公子,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来看看桃桃姑娘,给她道个歉。”
苏瑜一脸警惕地拦在门口,正要想个办法拒绝。屋里传出桃桃低低的声音,“公子,来者是客,你让他进来吧。”
苏瑜很郁闷,但是桃桃已经开了口,他也只得不甘不愿的放了季棋进去。阿桃这丫头总是善良过度,不知道什么叫记仇。
本以为季棋进去看看,说两句客套话寒暄一下就该走了,结果却令他非常错愕——桃桃和这个季棋居然很投缘,两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居然说了一上午。送季棋走时,季棋笑容满面,桃桃一口一个季棋叔叔,叫的好不顺口。看那样子要不是行动不便,桃桃只怕要留人用完午饭继续聊了。
这感觉可真诡异,的确,江湖上是有“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说法,但也不至于一转眼便聊得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吧,即便桃桃这个傻丫头善良兮兮的不记仇,他和季棋之间还横着血淋淋的一剑呢,至于关系这么融洽么?再说了,这两人年纪可是差这一辈儿呢,能有啥共同话题可聊?
虽然心下奇怪极了,但看到桃桃那么开心,苏瑜也觉得自己实在说不出扫兴的话来泼这丫头冷水。算了,他暗自叹口气,不管原因是什么,阿桃觉得开心就好,反正只等她伤一好,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来了。心里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却没想到,这次他没问,桃桃倒是主动开口了。
“公子,你觉得季棋叔叔这人怎么样?”
苏瑜一愣,内心很想回答“不怎么样”,但考虑到桃桃似乎和他很投缘的样子,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吗?他对我说,害我受伤他很内疚,但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抓我做人质,不过会小心不伤到我。他说自己是季家的家臣,也没读过什么书,对他来说保护好季家人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手段那并不重要。”桃桃支着下巴轻轻笑了一声,“他是真小人,不君子,却也坦荡荡。”
“我挺喜欢这样的性格,至少比起那些满腹经纶的伪君子要好多了。”桃桃趴在枕头上,微笑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苏瑜逆着光,没有看见她笑容之下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习惯性的揉揉她柔软的发丝,“阿桃,你这该不会是在讽刺我这个自诩满腹经纶的‘伪君子’吧?”
桃桃从善如流配合道,“哎呀,公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呢?”
脑勺后顿时挨了一巴掌,桃桃继续笑眯眯,对于这种来势汹汹其实半点不疼的攻击她才不在乎呢。
赏了桃桃一巴掌后,苏瑜若有所思道,“照你所说的,季棋这人倒还挺实在的。”
桃桃立刻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啊是啊,你看你砍了人家的手指,人家不仅没记仇还亲自来看望我。我能感觉的出来,季棋叔叔真得是个很好的人呢。”
苏瑜面露尴尬之色,他当时也是一时气急,如今桃桃并无大碍,季棋又主动来看望,到显得他出手太重了。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季棋叔叔,不过,我是真的挺开心的。”桃桃仰脸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记得五年期你领着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发火。虽然你没有说过,但我能感受到,你有多在乎这个妹妹。那时我真的觉得好羡慕,虽然她身体不好,但她有一个这么疼她的哥哥。这些年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我却总是担心,你对我好只是因为责任和同情而不是因为在乎我。现在,我终于能够确信,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亲人在保护。”
沉默了一会,苏瑜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我原以为凌书够笨的了,没想到你比他还笨,你们俩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吧?我当然不是因为同情才照顾你,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家人了。你对我来说,和初初凌风一样都是我最亲近的人,都非常非常的重要。”
被骂了笨蛋的桃桃却笑得无比灿烂,“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公子你知道的,我比较自卑嘛。”说着攥住苏瑜的指头,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觉不觉得叫公子太生疏了。”见苏瑜点点头,她越发不好意思,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那……那我以后可以……可以叫你哥哥吗?”
苏瑜心中一悸,眉眼忽然就柔和起来,笑着摸摸桃桃头顶,温柔道,“当然好。”
“嗯,哥哥!”桃桃好似捡了什么宝贝似地,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叫了一声。
忽然一阵恍惚,苏瑜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这个曾经那般熟悉的称呼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五年了,原来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人这样叫他了……轻轻闭上眼睛,记忆不自觉便翻出多年前的场景,粉嫩嫩的小娃娃整日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的叫着“哥哥”。心口划过一阵酸涩,忍不住攥紧手指,那时明明说了要好好保护她的,结果却为了这么一场虚无的爱情丢下她一个人!自己真是该死!
蹲下身来轻轻摸摸桃桃头发,他轻声说,“阿桃,谢谢你。”
“嗯?”
“早点睡吧。”替她拉好被子,抬手摸摸桃桃额头,确定没有再发烧,他笑一笑温柔道声晚安。
起身走出门,山顶的夜色很美,月如猫牙,繁星点点。苏瑜就这样微仰着头,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少轻狂的年纪最爱说“绝不后悔”,可是哪来那么多不后悔,不过是后悔也无用,所以不说罢了。这五年他仿佛那个追日的夸父,一刻不停的往前跑,从未有时间回首过去,如今蓦然回首,他很诚实的苦笑,真是恨不能回到从前。头顶微微晃动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烛光,令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一半苍凉一般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