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曾经对胡雪岩说:“‘与其乘时,不如待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胡雪岩对此深以为然。虽说起初他是无意间资助了王有龄,一下子发现自己处于有利的经营地位,但他随后马上醒悟到,经商必须学会为自己拓地盘,争势利。
胡雪岩的商业活动,围绕取势、用势而进行的,十之有八。他自己有一套商业理论,讲出来就是:“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作者题注
用心栽花,培育官场势力
拿饭碗换银票资助王有龄,这件事开始做就怀有取势的意图在。
按陈云笑的记述就是:
“一日有钱肆伙友胡光墉见王子而异其相,谓之曰:君非庸人,胡落拓至此?王以先人宦贫对。胡问有官乎,曰曾捐盐课大使,无力入都。问需几何。曰五百金。胡曰明日至某肆谈。翌日王至,胡已先在。谓王曰: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畀子,速入都图之。”
胡雪岩是看了“君骨法当贵”这一点才冒了折损名节、丢失饭碗的危险鼎力相助。所以王有龄谋职成功,回杭任官后,胡雪岩不无得意:“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你到了脱困交运的当儿,果然不错。”在王有龄这一面,是“天助自助之人”。自己是个有出息、有前途的人,别人就有信心来帮助你,知道钱不会白花。在胡雪岩,就颇有隋唐侠义之风了。
这颇有些像他同时代的四川巡抚吴棠。
吴棠初在江苏地面做知县。一日有人来报说吴棠的一位世交故去,送丧的船就泊在城外运河上。吴棠就派差役送去二百两银子,并约改日有闲了,前去吊唁。
差役的回话颇多矛盾,细问才知道是送错了。吴棠大为光火,立命差役追回这二百两银子。
身边的书办却提醒他,送出去的礼再要回来,于知县情面上有碍,不若落个顺水人情。吴棠听后称是,第二日还专门去了那船上。
原来,被错送了二百两银子的船上也是一家送丧的,而且是两位满洲姐妹。因为家道中落,社会上的人势利,才害得两位女子亲自护柩北上,一路上孤苦伶仃,从无人上船问寒问暖。没想到在这里却遇到了父亲的故友旧交。
吴棠也不说破,上船吊唁了一番,又执父辈礼节与两姐妹叙了一番,然后起轿回衙了。
在吴棠,这番礼节也就敷衍过去了。
不曾想山不转水转,多年以后,两姊妹中的姐姐成了慈禧太后,并且垂帘听政,管理社稷宗庙了。
慈禧太后并没有忘记当年的知县,在朝堂中多有垂询。大臣聪明,就借了机会上折美叙吴棠。吴棠官职一升再升,要不是才具平庸,太后巴不得让他入阁拜相。
吴棠最后做了四川巡抚,美味口腹,蜀都锦绣,快乐一世而终老成都。
不过拿吴棠和胡雪岩比,也多有不妥。吴棠是顺水人情,胡雪岩是拿了饭碗性命乃至名节,冒了风险做的。所以吴棠是“无心插柳”,胡雪岩是“有心栽花。”
而且花也开了,两人的结果又有了相似。吴棠有了慈禧做靠山,官做得很安稳,一辈子平平安安,没有人敢弹劾他,有点儿小错,大家也都一笑了之。这是有势在那里摆着。
胡雪岩借了王有龄,“以子母术游贯要间,以聚敛进。”王在粮台积功保知府,旋补杭州府,升道台,陈臬开藩,不数载即放浙江巡抚。时胡亦保牧会,即命接管粮台,胡亦得大发舒,钱肆与粮台互相挹注。这也是有势在那里。只要靠山不倒,胡雪岩的生意就会越做越好。而且胡雪岩的靠山是凭了本事培养起来的,这一点谁也无异议。所以,胡雪岩的势是“做”出来的。
胡雪岩称对王有龄的借重是取官势。
官势有官势的好处。一任地方官,钱粮调度,生杀予夺尽在自己掌握中。只要不做出无可收拾的烂事,伸缩余地甚大。官势最大的缺点是不稳。肥缺人人想占,瘠缺也不能没人,所以朝廷总是常有调动换任。所以,取官势需要看政声政情,不断去做。
比如,浙江巡抚黄宗汉露出口风要动一动了,就得考虑一下浙抚的位置谁来接替最为合适。为自己的取势计,当然是自己人来接替最为合适。王有龄从自己的官仕前途考虑,也觉得自己人来了最理想。最为理想的,便是由何桂清来接任。
胡雪岩在做势上是毫不含糊的,就专门去了一趟苏州,游说何桂清早日进京活动。至于费用,可以由胡雪岩放款(其实也就是代垫了)。
何桂清年少得意,在情、色上免不了看不开,居然迷上了胡雪岩的宠姬阿巧。
这就要看胡雪岩的气度了。
对于阿巧,胡雪岩自相遇之日,便有“西南北东,永远相随无别离”的属意。现在要做“断臂赠腕”的举动,这个决心委实难下。
高阳先生把胡雪岩的这番反复描述得细腻动人。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足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像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就将阿巧看得淡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这一口气叹得!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磨进去了。莫名的怅惘失落,无非是为了事业前程。代价太大了。
回报自然也大。有了胡雪岩这种豪迈之举,不愁在江湖上没有朋友。
胡雪岩在官势上做到极顶,是遇到左宗棠。不过,和左宗棠这样光明磊落的封疆重臣在一起,需要的并不是小恩小惠,而是辅佐他成就大业的才能。如果是个庸才,左宗棠以他的骡子脾气,吹灰之力就可把你攻倒。如果是个人才,左宗棠自会奉若上宾。有记载说:
“咸丰五年,杭州失守,王公殉难。继者为左中丞宗棠。胡以前抚信任,为忌者所潜。左公闻之而未察,姑试以事,命筹米十万石,限十日,毋违军令。胡曰:大兵待饷,十日奈枵腹何?左公曰:能更早乎?胡曰:此事筹已久,若待公言,已无及矣。现虽无欤,某熟某米商,如急需,十万石三日可至。左公大喜,知其能。命总办粮台如做,而益加委任。”
有了左宗棠这样的疆臣看重,胡雪岩所谓的官势就已做成。所谓势利,就是以势取利。初有王有龄的海运局差使,借重海运银两做生意,后王升巡抚,得一省之利为己调度。现在左宗棠金戈铁马,花十年之力平定西北叛乱,胡雪岩借的势也就大了。清廷倚重左宗棠,要靠他来收复叶赫那拉氏的故土,保住大清的风脉元气,免不了要言听计从。
左宗棠得朝廷之势,也就是胡雪岩得朝廷之势。十数年间,转运输将,购置子弹,筹借洋款,拨饷运粮,无一不要胡雪岩经手。以此种大势,求什一之利,胡雪岩的势力如日中天,财富也从原来的数十万转至数百万近数千万。回头再看胡雪岩的赠金赠妻,才见得胡雪岩为事业所下的工夫极深,也见得利势不分,自有其道理。
急功近利是商人的通弊。如何能吃小亏而耐一时之难,获取一条无尽财富滚滚来的巨利之源,应该是商人所必须思考的问题。
这就需要代换理论。小利是小忍而得的,忍的实质是先不求利,而求做事。做小事体,从开始忍耐到获利的间隔小,获利也就小。做大事体,从开始忍耐到获利的间隔大,获利也就大。一般来说,只要方法正确,获利和所做的事体,和忍耐的能力总是成正比的。封建时代,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书一读便是寒窗十年,所得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商业活动和读书的道理一样,急功近利的做法,根本别想获有黄金屋、颜如玉。“先不必求利,要取势。”胡雪岩看出利势不分家,就有了他的取势行为。官势的成功给他带来了厚利,“光有官势还不够,商场的势力我也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要洋场的势力。”
这就典型地道出了胡雪岩在商业上的总体谋略。这个谋略的核心是取势,犹若修水库蓄水,犹如修铁道运输。开头看起来成本大,回收慢。然而,一旦水库、铁路修好了,建成了,由此而获得的利益却是稳而源长的。
对于胡雪岩来说,他做生意的本来手法就是要放眼光,放胆量。他不屑于因蝇头小利而障住了身手,他看得远,所以心思做得深。
天下大势他很了解。首先是洪杨之乱,由此而引起整个社会的人口大流动,财富大变迁,非一时可以安顿。其次是海禁大开,眼看着洋枪洋炮挟着西方产品滚滚流入中国市场。中国和西方有巨大的差距,也非一时可以弥补。
不但了解大势,而且独具主见。一般人因洪扬之乱而惶惶,忙于逃命的、乘机捞一把的都有。胡雪岩看准了,长毛是不会持久的,官军早晚要把他们打败。既然形势是这样,浑水摸鱼、两面三刀、投机取巧,都不是地道的作为。最好的做法,就是帮官军打胜仗。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势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了解大势了,就好取势。势在官军这边,自然要帮官军。只有昏头黑脑的那些人,才不计社会大的走势,单为眼前可图的几笔小小生意而断了大的前程。
洋人那一面也是这道理。“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
这种看法,在海禁开放之初,着实颇有与俗不同之处。因为照一般的见解,洋人不是被看作茹毛饮血的野人,就是被视作不可冒犯的神人,结果就无法和洋人平等相待,做出了许多滑稽可笑的事情。
胡雪岩一开始就定了讲道理、互惠互利的宗旨,自然又占了风气之先,为他商业上的发达做了心理上的准备。
有了对这两个大变动的分析,胡雪岩就逐渐把做生意的力量和心思放在了蓄势取势上。看到了大的形势,并顺应大的形势走,这是顺势。但是光有这一点还不够,跟着大势走仅仅是顺应时势,胡雪岩还要进一层,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置身于能控制大势的核心,这就是“做势”。
顺势是眼光,取势是目的,做势就是行动。
在官场上,通过资助王有龄、黄宗汉、麟桂、何桂清、左宗棠等人,通过为他们出谋献策,出力出资,把他们的功名与利益和自己紧紧联结在一起,从而达到“此人须臾不可离”或者说“天下一日不可无胡雪岩”的效果,这样就取得了官势。
王有龄、何桂清等的升迁和享乐离不开胡雪岩;左宗棠平定叛乱,建立万世功名也离不开胡雪岩。
胡雪岩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所以也就能抓住他们。抓住了这些人,也就抓住了他们做官而自然形成的官势。有这些靠山在,运粮拨饷,筹款购枪,无一不可堂而皇之地去做。这些人也正眼巴巴地等着你的这些东西,又何愁不能从中渔利?
同样,撇开社会和政治的原则,单从商人牟利的角度看,即使是最发达的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也处处可见官与商结合的事例,或者说,商业与政治势力结合与运用的事例。
比如,美国石油大亨哈默,曾被誉为“红色资本家”。“红色”即官(势),“资本家”即商(利)。
又比如,现在有好多半官方基金社“慈善”机构,国外资本家趋之若鹜。大批资金的涌入都是有条件的,需要接受基金的机构代他们疏通某些关系。这需要疏通的便是官(事),目的还是为了商。只是现代社会做法越来越隐蔽,给人一种在商言商,商政不干的表象。不过,这假象着实瞒不住每一位能一手通“官”者。只要有官势可取的地方,便有商人在行动。单就商业自身的利益来讲,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胡雪岩长袖善舞,层层投靠,左右逢源,把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事实上,在官场上的所为,只是胡雪岩取势活计的一部分。光有官势,并不能使胡雪岩的商业活动达到完善的境地。
在胡雪岩看来,只要是有利于自己商业谋利的势,他都要争取,都要去做。比如,漕帮为代表的江湖势力,比如,商场势力和洋场势力。
人抬人,结交江湖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