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晋和蒋芩不见了,准确地说,是梁晋和蒋芩带着那份菲律宾成药经销授权合同一起不见了。
私奔,肯定是私奔,因为梁晋走之前留下一封信,信里只有几个字:我和蒋芩私奔了。
当闻讯赶来的蒋元第见到这封恶作剧一般的信时,反常地没有暴跳如雷,不喜不怒、不发一言地转身就回了他的蒋宅。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平静得让所有人都感到忐忑不安地结束了,不光是胡修文胡修武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就连给梁晋出主意的尹正纲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蒋家虽说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又给他生了十个孙子孙女,但最让他头痛的还是他的后代中除了蒋芩和她的弟弟蒋子玉,居然没一个愿意继承他的家业做生意的。蒋子玉年龄还小,且又才能平平,唯独蒋芩,在经商方面还有些天赋,这也是蒋元第为什么这么喜欢她的原因。当然,这也是蒋元第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孙女婿倒插门的原因,他想把自己的家业,交到这个孙女儿的手上。
可现在蒋芩居然跟着别人私奔了,他那诺大的家业,还有谁可以托付?
“蒋元第干嘛不生气呢?”接下来的几天,尹正纲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只是他的思考没能继续多久,便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打断了。
西历九月七号,上海来人了,只是尹正纲万万没想到,林涛生居然会亲自前来。
迎接林涛生的仪式搞得十分隆重,蒋元第亲自主持,在维多利亚大厦遍请新加坡华人名流,张舒、吴国珍、李光宗、沈骏、陈嘉瑜,这些数得上号的巨商大贾有一个算一个,甚至就连从不和蒋元第同时出现的张文轩都来了。
宴会上,这些在新加坡呼风唤雨的人物一个个都对林涛生和林涣英亲热得不得了。这种情形不难理解,现在国内是袁世凯的北洋系掌权,而林涛生又跟北洋系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些人要么是在国内有生意,要么就是想要把生意做到国内去,当然都想找到林涛生这样一座有政治背景的靠山。
林涛生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应付自如,跟谁他都能扯上两句,至于那些个侨领,不一会就能和他聊得像多年老友一样投机。也难怪,从北洋到上海,什么大场面他没见过,这小小的新加坡商界,还真没入他眼。但凡国内过来的人物,无论商贾还是政客,都有和他一样的优势心态。
当林涣英领着林涛生向尹正纲走来时,尹正纲也正借机打量这位上海巨商。
林涛生四十多岁,国字脸,高鼻梁,一头短发显得很有精神;他颌下留着几缕长须,额头很高很亮,眉目间颇有些军人的英气。
“他就是你那个三弟?”走到尹正纲跟前,林涛生指着他问林涣英。
尹正纲赶紧上前一步,一揖到地,口中道:“尹正纲见过林伯父。”
“嗯。”林涛生淡淡地回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拿那双炯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尹正纲。
尹正纲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他看。
“还算不错,沉稳内敛,不骄不躁,当得起做我儿的兄弟。”
林涛生这话一出口,林涣英当即变了脸色。
“父亲!”他不满地道。
尹正纲却笑了,拱手道:“伯父说当得起,那晚辈就能松一口气了。”
“哦?”林涛生似乎很奇怪,道:“何出此言哪?”
“大哥说伯父打小便告诫他要慎重交友,方才小侄真怕伯父看小侄不上。”尹正纲低着头,认真地道。
“呵呵!”林涛生笑了,回头对林涣英道:“你这三弟,我喜欢。”
于是双方这才轻松了些,开始寒暄起来。尹正纲又拿来酒,以子侄礼敬了林涛生一杯,林涛生自是欣然接受。
“你那二弟呢?”放下酒杯,林涛生又问起杨攀来。
“二哥负责今晚的护卫,这会估计去外面巡查了。”尹正纲赶紧答道。
“嗯,倒是个尽责的人。”林涛生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
这一晚宾主尽欢自不必提,散了以后,林涛生一行便在维多利亚大厦下榻,林涣英自然也陪在那里。尹正纲回了翼园,连夜准备明天会议的资料,还得安排林涛生的随员参观工厂药房;杨攀则带着二十名护卫队员,守卫在维多利亚大厦,保护林涛生的安全,虽然根本不会出什么事,但好歹也是对林涛生的一种尊敬。
第二天上午,蒋元第、胡修文与林涛生碰头商议合作大略,三人在彤木轩会客室直商议到午饭时分。在彤木轩用过午饭,又休息了两个钟头,这才由双方负责销售的人员和文书在大略的基础上制定交涉方案。
翌日,在尹正纲的安排下,林涛生的随从参观制药厂。
说是参观,实际上是考校,考校文武堂到底有多大实力,够不够资格跟他们合作。
林涛生这次是做足准备来的,随行的人,个个都是中药行业的老手,不是老药师,就是在大药行做过几十年的掌柜朝奉。对待这些专业人才,文武堂不敢怠慢,上上下下都关照了又关照,务必把工厂最好的生产状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参观药厂的过程里,秦康、陈文虎亲自作陪,担当讲解,除了原料配置车间以外,其他地方都没向国内来人隐瞒,再加之一夜准备,两人言语拿捏得也合适,是故一天参观下来,所有人都很满意。
“厂子运行得还不错,只是规模不够,尤其是清凉油,是个好东西啊,要是真在国内打开市场,起码得再增加五条线。”
说话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鹤发童颜,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虽然把他们介绍给文武堂的时候林涛生没明说,但一天下来,文武堂的人都能看出来,林涛生的随员都以这老人马首是瞻。
“您说的不错,我们也有此考虑,订购机器的电报已经发到英国去了,最迟年底就有几条线启运,现在两条生产线,莫说满足国内,便是南洋这一片应付起来都很吃力,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对着这么一位显然极有决定权的人物,秦康不敢怠慢,所说的话也一五一十,没有丝毫欺瞒。
“哦!”老人惊诧的表情里带着些惊喜:“你们跟英国本土联系起来也这么方便?”
一旁的尹正纲见老人这般神情,初时还有些纳闷,但接着便反应过来——国内要买洋机器,那都得通过洋人开办的洋行,来来去去麻烦不说,价格还高得离谱,所以老人乍一听说文武堂能直接发电报去英国本土订购机器,该是立马意识到了这其中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是的,我们在英国有合作厂商,机器的质量和价格都有很好的保证。”很明显,秦康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把重点放在了机器的质量和价格上。
果不其然,那老人听了大喜,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不住地说着“好”。
这一场参观从早上到下午,到最后以皆大欢喜而告终。
这之后,双方便都闭门谢客,各自召集人马,商量下一步的交涉。这是生意场上最重要的环节,彼此该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提供哪方面的资源,以及该争取多大的利益,交涉陷于僵局时又该怎么应对,都将在这几天里拿出一个草案来,以免进入正式谈判时手忙脚乱。
如是几天,尹正纲都是连轴转,大量的分析报告从他手中出来,文书抄写之后又分发到每一次会议的会议桌上,在会上他还要详尽地给蒋元第和胡修文解释报告内容。如果林涛生那边有什么新的询问函件过来,他还得负责整理回复,当真是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到了十二号的时候,双方终于开始正式谈判,尹正纲又打起精神,担当双方的联络人。
这一天的谈判说不上什么进展,无非就是双方各自抛出自己的合作条款,彼此之间都大致了解到了对方的意图,以为后面的讨价还价找准方向。
这天结束之后,尹正纲拖着疲惫的身体正准备回藏锋楼休息,林涣英却派人来找他,说林涛生想见他一面,地点就在维多利亚大厦。
听说是林涛生找,尹正纲不敢大意,忙跟胡修文打了个招呼,匆匆跟着来人往维多利亚大厦而去。
林涛生财大气粗,出手就在维多利亚大厦包下一层楼给他和他的随员住,他见尹正纲的地方,就在这层楼的会客室。
尹正纲到了之后,发现杨攀也在。
待他施礼完毕,林涛生示意他坐下,开口便道:“你们俩都是涣英的结义兄弟,那我也算你们半个爹,我就不跟你们拐弯抹角了,今天的交涉上,文武堂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我即便全盘接受也无不可,只是此次与文武堂合作的,并不是我。”
“伯父是个什么章程,还请示下。”尹正纲很清楚,林涛生既然单独找了他和杨攀来,要说的肯定不是公事。
“你们大概也知道,我就你们大哥这么一个一个儿子,他两个姐姐也已嫁人,我虽有诺大家业,总还得靠他来继承,这次他说他要赚钱练兵,我也依着他,反正我死了之后,都是他的,索性这回就让他去闹。”林涛生倒是个磊落的性子,连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都当着两个后辈的面说了出来。
“爹!”林涣英在一旁不高兴了。
“伯父的意思,这次签约,要以大哥的名义?”尹正纲的脑子不笨,林涛生说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
“不错,既然是他要赚钱,当然是以他的名义,人、钱我出,事情我的人去办,好处都归他。”林涛生说到这里,似乎也发觉自己的话有点小家子气的意思,不觉失笑。
“那伯父叫我和二哥来……”尹正纲当然不敢陪着笑,只得一本正经地说正事。
林涛生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些天我跟张舒老先生常在一起,也说起过你们俩。”
他说完这话,深深看了尹正纲一眼,才继续道:“你们让我很吃惊啊!”
张舒?
张舒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尹正纲略一皱眉,便有了答案——蒋元第,肯定是蒋元第跟张舒说了对付黄宗熙的事,以他和张舒的关系,多半是这样。
“伯父,小侄是个直性子,您这话,小侄听不明白。”一旁的杨攀拱手道。
“听不明白也听着。”林涛生瞪了杨攀一眼,道:“涣英不懂经营,我呢,也不想插手他的事,这次成药经销合同一旦签了,国内自然有我的人负责,但南洋这边,我希望你们俩能帮他。”
“咳!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伯父放心,虽然小侄没什么大本事,帮大哥看着出入还是行的。”一听林涛生这话,杨攀想也不想,当即回道。
“帮大哥自然没问题,只是具体细节,还请伯父明示。”
话说到这里,尹正纲才算终于明白林涛生的打算,不过即使林涛生不说,南洋这边的出货发货以及采购细务,他都会帮林涣英担当起来,一是林涣英不懂经营之道,再一个,他也希望林涣英能专心于他的事业,不要为了这些事分神。
“嗯,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林涛生看着两人点点头,转而对林涣英道:“你来说吧。”
“爹的意思,以后国内的成药销售,给二弟和三弟一成的分红。”林涣英笑着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兄弟间谈钱太不亲热。”杨攀还没等林涣英把话说完,便摇起头来。
“听大哥把话说完。”尹正纲见林涛生又在瞪眼,忙拉了拉杨攀的衣角。
“就是,你急什么急。”林涣英不由失笑:“这一成可不白给啊,以后我就不管事了,你们俩得给我把钱袋子捂紧了,还得给我日进斗金。”
“我们怎么能……”杨攀又想说话,被林涛生一眼给瞪了回去。
“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万事都有他的规矩,不管是谁,都得按规矩行事。”林涛生拉下脸来,硬梆梆地道。
“成。”尹正纲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