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想跟蒋公商量一下。”在梁晋的接风宴上，胡修文摸了摸嘴角的八字胡，沉吟着。
梁晋久不在新加坡，也不怪他不知道，菲律宾的营销权，是蒋元第和胡修文早就内定了要给尹正纲的。这还是在蒋元第的坚持下胡修文才同意的，原本胡修文的意思，是按整个销售部的业绩给尹正纲分红，以尹正纲对文武堂的卓著功勋，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蒋元第不答应，这位老人显然不愿意他看好的经商奇才一辈子给别人做事，他更希望尹正纲能自己开辟一片天地出来。
胡修文说出这话后，梁晋似乎有点意外，他本以为按他的销售业绩，这一块蛋糕该是手到擒来才对，却万没料到，胡修文居然委婉地给他拒绝了。
蒋芩见梁晋一脸的不明所以，赶紧对他使了个眼色，梁晋见了，猛然明白这其中定有内情，也不再追问。
但这事显然并未就此结束，关键是两位当事人一个不甘心，一个却并不怎么想要菲律宾。接风宴完了后，尹正纲趁着上卫生间的时间，也仔细地考虑了一番之前蒋元第那个把菲律宾交给他的提议，再把梁晋在香港和澳门的经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一会便有了决定。
“不好意思了，正纲。”
刚走出门外，便见梁晋靠在墙角看着他。
“什么不好意思？”尹正纲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蒋公把菲律宾给了你。”梁晋神色有些尴尬。
“你想要？”尹正纲笑问。
“你的就算了。”梁晋有些悻悻。
“就说你想不想要。”
“想。”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梁晋也不拐弯抹角。
“成，菲律宾是你的了。”尹正纲拍了拍梁晋的肩膀。
“啊！”梁晋推着眼镜，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天我去跟蒋公说。”
“不行，我不要了，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不能这么白白地让给我。”梁晋知道尹正纲是在帮自己，可既然是生意人，他就不能平白接受这份帮助。
“你真这么想？”尹正纲意味深长地笑看着梁晋。
“废话，咱们俩连对方身上有多少根毛都清清楚楚，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幸好没被蒋芩听见，要不然有你受的。”尹正纲轻笑一声，转而又正色道：“说实话，你现在还有多少现金？”
“二十万。”梁晋故意顿了顿，接着神秘一笑：“英镑。”
“我就知道，辛辛苦苦几个月还要花钱的事，你是肯定不会做的，这次又是借力打力吧？”尹正纲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有钱，不如借我几万块吧。”
“借钱？”梁晋愣了愣，不是犹豫，而是不明白尹正纲借钱做什么。
“实话告诉你，菲律宾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要不起，第一，菲律宾离香港太近，那里是你的大本营，由你去经营，管理方便不说，成本也会减少很多；第二，我现在根本没钱去做菲律宾的市场，更没精力去做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三，我看好的，不是菲律宾。”尹正纲扳着指头，一条条把自己的理由解释给梁晋听。
梁晋并不笨，尹正纲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所以你需要钱，你看好的，是……”他想了想，恍然道：“是荷印！”
“聪明。”尹正纲点头笑了。
“不成不成，荷兰人的商业保护条例太苛刻了，咱们的药做不过去，要行修文兄早干了。”梁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个你不用担心，总之菲律宾你拿走，借我一笔启动资金，然后就看我的。”尹正纲信心十足。
“借钱没问题，别说几万，十万都行，不过我猜，如果修文兄和蒋老知道你能把药卖去荷印，保证不会让你押钱拿货。”
梁晋这话尹正纲相信，现在销售部就在自己手里，签个担保书拿走几万十几万的货根本没问题，可他不想坏了规矩，情份是情份，生意归生意，再说，这钱也不光是为了拿货借的。
这晚两个年轻人就把这事说定了，第二天一早，尹正纲找上胡修文，说了打算把菲律宾让给梁晋的事，也说了自己的计划。胡修文正为这事头痛得要命呢，要说梁晋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尹正纲又跟他是情份非比寻常的忘年交，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取舍都难，却不想尹正纲居然还有别的打算，这一下，他的麻烦总算没有了。
之后，尹正纲又去拜访蒋元第。
蒋元第却不那么好说话，逮着他就是一顿数落，数落完又破口大骂梁晋，不过怎么听，他的话里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尹正纲也不敢接他的话，只得静静地等这位老人骂完，才把自己打算向荷印发展的计划说了。
“你有把握？”蒋元第听了尹正纲的计划，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他是在荷印起的家，对荷兰人刻薄贪婪的本性太清楚了。
“我刚才说的合伙人，便是孔雀王朝现任苏丹的儿子，有他这个身份，这事绝不难做。”
其实跟莱顿的合作，尹正纲是早就有腹稿的，因为前几次在给萨雅写的信中提过一些，莱顿甚至还亲自给他写了封信过来，就这事进行讨论，所以双方的合作意愿是有的，关键是尹正纲眼下缺乏资金。
至于菲律宾，无论是从富庶程度还是人口来说，都及不上一个爪哇岛，遑论整个荷印，既然现在有这么好一个机会打进荷印，还要菲律宾干嘛。
这便是他这么有信心的原因所在。
“你说那小子愿意借给你多少钱？”最后，蒋元第还是不放心。
“十万英镑应该是可以的，我那里还有一万叻币，前期投入到爪哇市场，该是够了。”尹正纲字斟句酌地道。
“够什么够，这点钱拿过去也是打水漂，要做就做最大的，荷印市场还是一片空白，你既然决定向那边发展，就要有做成药市场霸主的野心。”蒋元第豪气干云。
“这样一来，免不了要带着药行一起做，晚辈原来的计划只是做文武堂成药专卖。”尹正纲听了老人一番话，不由暗自乍舌，心想别看人家六十多岁了，可还是这么有冲劲。
“成药专卖？文武堂才多少种成药，你这样做到头发白了都做不起来，做药行就做药行，你还怕胡家老大不全力支持你？”
“可晚辈的资金……”蒋元第的话让尹正纲听得大汗淋漓。
“你就是个犟死人的德性，难道我的银行拿个几十万出来很困难，没有你向我开口困难吧？”蒋元第气得猛跺拐杖。
贷款！
尹正纲仿若辛苦守望在海边渔人，终于看见了天边那一丝曙光。
“五十万以内，要多少给你多少，不要你抵押，再说你也没什么可抵押的。”蒋元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骂道：“滚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去跟胡家老大好好商量。”
直到走出蒋宅，尹正纲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以前他一直背地里叫老狐狸的蒋元第，居然会不要任何抵押就贷给他五十万！
不过，等到了翼园，从黄包车上下来时，他已经清醒过来了——蒋元第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只是现在打开荷印市场是头等大事，其他的都先不去想，再说，蒋元第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未必不是他愿意为蒋元第做的。
回到翼园，把去见蒋元第的情况跟胡修文说了，胡修文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尹正纲拒绝了菲律宾，蒋元第怎么也要大吵大闹一场，谁知那老头不仅没有吵闹，还大大方方地要给尹正纲贷款。蒋元第想要杀回荷印的急切心情，盛过任何人。
“你这可是捡到的运气。”胡修文拍着尹正纲的肩膀，连连感叹。
这之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以及尹正纲出钱出力、文武堂出技术，在荷印合作开办药行的可行性，事情有个大概眉目之后，尹正纲便给莱顿写了一封信，邀他尽快来新加坡一会。
得知菲律宾到手的消息时，梁晋和蒋芩都在办公房里，梁晋开心得手舞足蹈，蒋芩则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一幕看得尹正纲心惊胆战，连忙用衣袖遮住眼睛，嘴里还念念有词。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嘿！也就你们两个不知道，菲律宾那块地方，是蒋公留给他未来孙女婿的，说白了，那是九小姐的嫁妆。”在文武堂众同僚给梁晋接风的宴席上，郭淮如是说。
尹正纲听得，顿时满头大汗。
“不知道吧？蒋公打从一开始，就想促成你跟他孙女儿，要不干嘛派她来做你的助手，哪想到阴差阳错，哈哈……”郭淮是个好打听的性子，要说这文武堂上下，还真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老郭，有吃有喝还管不住你的嘴巴。”那边梁晋笑骂起来。
“不行不行，老三本来是新郎官，现在变成你的媒人了，阿晋你得跟他喝一杯。”杨攀也在一旁起哄。
于是众人跟着闹起来，都说一杯不行，起码得四杯。梁晋连说跟尹正纲没关系，那是他自己有本事；尹正纲气不过，拍着桌子把蒋芩抱着他亲脸的事情大声宣布出来，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入了九月，天气愈发热起来，尽管有清凉油和电风扇，屋子里依然不是久留之地。
自从定下向荷印发展的大略，尹正纲也清闲下来，拍了几封电报给各大药商，把培训的那些个新人放出去，他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事做，要不是林涛生派来的人和莱顿就要到新加坡来，他真想跟着两个手下去各个城市里跑。
现在工厂已经增加到五条生产线，除了清凉油和头痛粉，正骨水和起名为“退烧灵”的退烧药生产线也已经到港，眼下正在装配中。清凉油的两条生产线中的一条已经改装完毕，目前正在生产第一批八毫升小瓶装清凉油，这种小瓶装的市场反应如何，很快就会见分晓。
万事都上了轨道，除了继续开拓空白市场，尹正纲几乎就没事做了，而打入中国和荷印这两个亚洲最大的市场，也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看起来，他的确没什么可干的。
这天尹正纲实在无聊，天又热，便邀上林涣英和杨攀去海边游泳。海边凉爽，三人玩了大半天，到下午才意犹未尽地回翼园，回到翼园，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远远便见胡香秋怒气冲冲地从翼园大门出来，上了辆黄包车，扬长而去；经过彤木轩时，又听得里面有哭声；回到藏锋楼，见梁晋一个人坐在办公房里发愣。
林涣英跟梁晋不熟，见这种情况，当然不好参与其中，便下楼去喝茶，留下尹正纲和杨攀，进了办公房。
“发生什么事，整个翼园都愁云密布的？”尹正纲抽了张椅子在梁晋对面坐下，扔给他一根烟。
梁晋只是叹气，没有回答，拿过那支烟，点上猛吸了几口。
“别介呀，开口说句话行不？”杨攀急了。
“今天我和小秋跟我娘提退亲的事了。”良久，梁晋才道。
“你娘不同意？”尹正纲心道这怪了，按说梁伯母早就知道梁晋和蒋芩的事，怎么到今天才反对？
梁晋摇了摇头，这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本来没事的，唉！那晓得蒋芩的爷爷来了，开口就要我倒插门，今天说的只是我跟小秋退亲，关他什么事啊，他干嘛来凑这热闹？”
“噗——”杨攀没忍住，喷了一地的茶水。
“倒插门！”他说完这三个字，便哈哈大笑。
“梁伯母不愿意？”尹正纲忍着笑追问。
“废话，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管了，先退亲。”梁晋闷闷地道：“我想好了，亲不能不退，娘的想法我不能不考虑，如果那老爷子非要我倒插门才能娶蒋芩，我就……我就不娶。”
梁晋说完这话，似乎有了些底气，末了还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用得着这样？”尹正纲突然一笑，悠悠然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你和蒋芩的麻烦。”
“私奔！”他看着梁晋，吐出两个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