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给我们思索的时间太短。
卢西鸿俯身吻罗茜如之前心里怦怦直跳。
七月里的一天中午,他匆匆赶到罗茜如的宿舍。同寝室的人都值班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茜如一人。从清晨下班到中午时分,罗茜如蜷曲在一床薄被里睡得正香;不是卢西鸿的敲门声把她吵醒,看样子她会一觉睡到傍黑的。她的确很累,住在内科的八、九十个病号把她们十来个护士折腾得够呛,门厅里加满了床位,病人还是有增无减。昨晚值班,从夜里十二点开始,她就忙着给发热的病人测体温、脉搏,给高血压的量血压,在给一个心脏病人测脉搏时,意外地测出病人的心跳只有四十次!罗茜如转身翻查了病历,发现主管医生给病人每天服用的洋地黄一直都没有减量,是洋地黄中毒。她果断地从药盘里拣出那人早晨一顿应服的毒毛旋花子甙—K和利尿剂药片,并把自己的观察向已经睡下了的值班医生做了报告,直到医生重新采取了拮抗措施,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对于那个靠借贷治病的三十几岁的庄稼人来说,他的一条鲜活的生命,也许正苦苦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哩!他睡得很沉,并不知道他的心跳已经缓慢滑到了危险的边缘——尽管那颗濒于停搏的心脏现在跳得十分稳定!所以,下了班她睡得又香又甜,在沉沉梦境里,大脑皮层反馈给她的也尽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五彩缤纷的田野等等愉快的景致。
她睡眼惺忪,见卢西鸿进来,赶紧披上一件外套,拥着薄被斜倚在床头。
卢西鸿戴着一副浅桔红色阔边太阳镜,手里捏着两张淡绿色电影票,兴奋地摇晃着:
“嗨!《三笑》,香港大片。唐伯虎点秋香,海报上吹的好看的不得了。”
他在罗茜如床沿上坐下,摘下太阳镜。
“瞧瞧你的大夜班小夜班,接连上了半个月,真够霉人的。赶明儿找人给调一个轻松点儿的岗位。”
罗茜如感到他瞧她的眼神儿火辣辣的,容纳了太多太热烈的爱。她绯红了脸。那次雨夜,她的胳膊蓦地挨触到异性肌肤引发的闪电般的感觉,让她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小心翼翼地跟卢西鸿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羞于去问别人,青年男女的第一次接触是否都有过这种磁电场般的感应;更不好意思对卢西鸿提及那一瞬的感受,她把这一段奇妙的快意巧妙地包藏在少女初开的情窦里,而后去慢慢地品尝爱情磁电场带给她的甜蜜……只是再见到卢西鸿时,他的一个眼神儿,一个笑靥,一个手势,都会让她怦然心动,神魂颠倒。这会儿,她怔怔地望着神采飞扬的男友,心里涌起一丝容易满足的甜蜜。
“茜如——”卢西鸿发觉她并没有认真听,故意喊她一声;茜如被他一喊,蓦地惊觉过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她稍稍张开嘴唇,等他往下说。卢西鸿反倒变得腼腆起来,避开罗茜如惊诧的目光,热烈而急促地说:“我们……去办手续吧。”
说完,他“嘘”了一口气。罗茜如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青年男女之间朦胧的爱情一经挑明,就剥去了羞赧的外壳,变得明朗,轻松了,仿佛升入了一个春风和熙的境界。卢西鸿的表情也随即变得轻松自如起来。
“茜如!”他急切地说,“我打算回一趟桐柏山老家。爹妈老早就为我积攒下几立方上等红松木,那些红松都是山里生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好料,锯回来堆码在柴屋里过了整整一冬一夏,都说过了六月的木料做出的家具不变形。再说,眼下气温干燥,适宜做油漆,刷出的漆面又上色又晃亮。喏,我存折上还有一百块钱积蓄,前天我在纺织品门市部看中一款女式驼绒大衣,深蓝布面,只卖三十六元。我们再买一床尼龙网眼儿的蚊帐,眼下时兴这个,二十几块钱;剩余的钱买一架红木壳的收音机,完全够用。我想,简单一些的革命化婚礼足以应付了。”
在卢西鸿信心十足地谈论他的结婚计划时,罗茜如抬起头来,神色有些不安。
“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她连连摇头,说:“我今年二十三,离二十五岁还差两年。单位里肯定不会同意。”
卢西鸿不屑的一笑,“不就是那个老太婆从中作梗吗?我会找人做她的工作的。组织部长她怕不怕?县委副书记她怕不怕?其实,国家也只是提倡晚婚晚育嘛,《婚姻法》男二十女十八的法规还没有废除掉。”
“那……”罗茜如还是犹豫不定,“还有我爸妈……他们不允许我一参加工作就谈恋爱,更不用提结婚!”
卢西鸿温和地瞧着她,伸出自己强有力的手,捉住茜如交叉摞在被面上的手,握住它,直到它汗渍渍的发热;他大胆地凝视她的眼睛。
“你爱我吗?茜如!”
“我……”罗茜如垂下眼帘,不敢看他,轻轻抽回她的手,嗫嚅道:“我的伯伯在台湾,这些都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的。”
“真是一个傻丫头!”他善意地嘲笑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在1979年元旦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么!大陆方面首先提出了‘通商、通邮、通航’的三通口号,标志着大陆对台湾政策的重大调整与转变,国防部宣布停止对金门、马祖炮击,台湾国民党也随之停止对福建沿海炮击。你伯父在抗日战争中立下的功勋早有历史定论,是大陆统战工作的对象;另外,你爸妈的冤案离平反也不会远了。这一切应该不会成为我们幸福的障碍。”
卢西鸿的自信很大程度上感染了罗茜如,她轻轻地点点头。
“茜如!”卢西鸿欣喜地跳起来,扳过罗茜如的肩头,用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把自己的嘴唇久久地盖在她发烫的嘴唇上;他热烈地吻茜如的眼睛,眉毛,额头,额前稍稍蜷曲的留海儿……把潮热的气息久久地传递给她。
“我爱你,”他说,“永远……”
送走卢西鸿,罗茜如接到姐姐丽娜的电话,说她从外地回来了。茜如满怀愉悦,立刻动身到丽娜住的地方去。
丽娜在一个星期前结婚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天不凑巧下起了大雨。
罗丽娜从省城火车站出来,搭乘了一辆巴士直达未婚夫所在的大学。丽娜的未婚夫叫朱一夫,是这所大学的数学讲师。朱一夫高挑标准的个儿,梳着光亮的小分头,白白净净,风流倜傥。罗丽娜跟朱一夫是一起下乡的知青,在乡下他们建立了相互信赖的感情。丽娜招工那年他被公社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前不久,丽娜接到他拍来的加急电报,催促丽娜去他所在的城市完婚。丽娜的婚姻问题解决了,全家都十分高兴。罗少弼夫妇之前见过未来的大女婿一次,他们对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和教养十分满意。丽娜下车后走了十多分钟,来到学生食堂侧旁两栋挨得很近的平房前。平房低矮破旧,一条两米宽的窄巷子两边门对门的住了十几户人家,有的住户干脆就把锅碗盆瓢搬到屋檐底下,用油毛毡石棉瓦搭起一个厨房。看来这两栋老古董是这所大学里最破旧的教职工宿舍了,人称“夹皮沟”。罗丽娜照直走到窄巷尽头,在一扇门前停下,未婚夫就住在这里,十五平米。雨下得大,两边屋檐沟里的流水溅湿了她的裤脚,罗丽娜心里却充满了即将成为新娘的快乐。
门没锁,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光线暗淡,黑漆漆的。
“丽娜!”屋角落里传来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定下神儿一看,未婚夫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前,一动不动,连灯也没开。
“吓我一跳,”她说。
“开结婚证的证明带来了没有?”他走过来,接过她的提包,迫不及待地问。
“带了。”丽娜顺手收拢雨伞,搁在脸盆架上。
“那你给我吧,”他说,朝她伸过手来。“我去找人办。”
“那么慌干吗?”罗丽娜嘟哝说,“外头下这大的雨。”
“你应该理解一个男人的心情。”讲师说,“我的婚假很短。时间很宝贵。”
罗丽娜从旅行包里翻找出商业局给开出的准许结婚的证明信,递给他。讲师如获至宝的一把抓过去,随后撑起一把雨伞就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张巴掌大的红纸壳证书。递给罗丽娜一张,“这是你的。”他说。罗丽娜仔细看结婚证上的内容,证件是统一印刷的格式,男女姓名、年龄是用毛笔后来填写上去的。丽娜的证件上写着:
罗丽娜,女,27岁,朱一夫,男,29岁,两人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规定,发给此证。
一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结婚证上盖了一枚××市××区革命委员会办事处的大红公章。朱一夫的那张证书跟丽娜有所不同,男方的姓名在前,女方的在后。
讲师在一旁看着女人把结婚证小心地收藏好,长长松了一口气。
罗丽娜一边把红纸壳夹进其它几个证件中放回旅行包,心里一面打着小鼓,总像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在未婚夫出门的工夫,她已经打量了一遍这间即将做为他们新房的陋室。家具还是以前旧的:床头一个写字台,一只老式穿衣柜,一只时下流行的装饰柜,只是原先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从屋里的摆设看不出即将办喜事的样子,门楣上连副喜联都没贴。讲师走到装饰柜前,拎出一瓶红葡萄酒,斟满两只高脚杯,递给丽娜一杯:“来!为我们的婚礼干杯!”
看着容光焕发的丈夫,罗丽娜犹犹豫豫地举起手里的酒杯,疑惑地问:
“这就是我们的婚礼?”
讲师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并不急于喝掉杯中之物,反拿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反问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为什么不呢?你以为这是在乡下?结个婚搞得十里八乡的都晓得!不瞒你说,同事朋友我一个都没请。”
“那是为什么?”女人不解地望着他,“至少可以请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家里坐坐。”
“现在什么年代?80年代!”讲师说,“大城市里人情淡薄,各人顾各人。再说,结婚是你我二人的事。我喜欢清静。发请柬的事我根本没考虑!”
男人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敦促女人也把酒喝干,放下酒杯,猛地抱起丽娜朝床边走去……
第三天一大早,罗丽娜听到有人敲门。“一夫!有人敲门。”她正跪在床边叠被子,便顺口喊了一声。
男人遭电击似的打个哆嗦,罗丽娜没有听到回音,奇怪地扭过脸去,发现男人心事重重蜷缩在一只皮转椅里,表情复杂地抬眼看着妻子,脸上闪露出一丝惊恐。“你不舒服吗?”她边走过去开门,边关切地问。
门外站着四个警察。
“请问你们找谁?”她问。
“朱一夫在家吗?”一个警察毫不客气地问她。
“在。”女人回答,转过脸冲屋里喊一声:“一夫,有人找……”
几个警察不等应答,强行闯进屋里,把丽娜撞了个趔趄。
“哎——哎!你们?……”罗丽娜生气地喊道。警察根本不理睬她的愤怒,一下子把朱一夫围住。讲师从座椅上缓慢站起来,罗丽娜看见他脸色惨白,对押解他的警察低头嗫嚅道:“请不要给我戴手铐……看在我新婚妻子的份上……”
“一夫……你……你们?……”女人目瞪口呆,心底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慌。
讲师默默地走到门口,这时转过身来面对妻子,脸露愧色:“原谅我!丽娜。我不是故意要害你……我太爱你了,不能失去你……”
罗丽娜悲愤地盯住他的眼睛,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你究竟犯了什么法?说呀……”
“我……”讲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一旁的警察等得不耐烦,打断他:“对不起,罗同志。你丈夫被指控猥亵幼女!”
罗丽娜顿觉手足冰凉。
拐过一条大街就到了大众餐馆。罗茜如站在门厅口朝楼上张望,整座楼堂外观呈凸起的半月形,临街楼窗装了明晃晃的玻璃;敞亮的大餐厅摆了十来张大方桌,桌四边散乱撂着一些条凳供食客搬用。市井大众看餐馆的辉煌多是看它的厨间灶壁,熏得油黄油黑的油烟痕迹越重,说明这家餐馆的油水就越大,因而大众餐馆敞开的大厨间跟餐厅唯有半堵墙相隔,一跨进餐厅就可以直扫大灶间熏得发黑的灶壁天花板,还有一字儿摆开的门板大的几扇红案白案……罗茜如进门的时候,一个穿着油腻白外套的胖厨子正在挥动菜刀飞快剁着案板上的一堆剔骨肉,嘴里哼啦着家乡小曲……
丽娜和一群服务员住在餐厅的二楼。泥板楼道藏在挨近灶间的拐角,黑乎乎的楼梯上落了厚厚一层泥垢。罗茜如不理会独自哼歌的厨子,径自上楼。楼上原先也做过餐厅,后来餐馆招募的服务员没地方住,就临时改做了宿舍。偌大的楼间被竖起的薄木板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丽娜和另外一人合住一间。茜如敲开门,屋里只有丽娜一人。
“噢!丽娜!”茜如兴奋地喊道。
罗丽娜显得十分憔悴,新婚蜜月并没有给她的容貌增注神采。她的反应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这让茜如大感惊讶。
“姐夫呢?”茜如瞟一眼狭小的空间,不解地问。“怎么不见姐夫跟你一起回来?”
丽娜的眼泪流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茜如一惊。
“骗子!流氓!”丽娜浑身发抖,忍不大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她抬起头,喉咙仍哽咽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经过。“你绝对看不出那是一个衣冠禽兽!可怜我对他的一片痴情……还有我们全家对他的信任,叫我怎么跟爸妈启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