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鸿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刚才他往邮电局的邮筒里投进了写给罗茜如的第二封信,心下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自从他总结的那个儿科主任治疗脑瘫的文章在中央一家颇有影响的报纸刊发后,立刻在县城引起了轰动。在一个陀螺打几个转儿就走穿了头的小县城,市民瞩目的新闻人物除了那位妙手回春的主任,就是笔下生花的年轻作者了。人们纷纷打听文章的作者,直到有很多人打听清楚了写文章的人原来是一个初次出道的新手,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小城的权威人物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现城的东南角蓦地升起了一颗新星,更是备加关注。最近几天则有传闻出来,县委组织部门拟从各部门抽调一批德能绩俱佳的人重新核查全县干部档案,其中有卢西鸿的名字,这倒让他觉得人生已经向他展开了五彩绚烂的翅膀。
年轻好胜的心渴望飞翔。火热的生活正等待着他全身心地投入。
趁着澎湃的激情,他将《颂扬爱情》的诗稿反复润色,寄给了远在汉口的罗茜如,恭请她斧正;至于是否唐突了一些,有了那一回她邀他同去拜访陆孚嘉校长的前缘,他心里也就释然了。
早在第一次帮唐子萱那家伙取信,他的目光一触到罗茜如精心挑选的那只信封时,心里便“咯噔”一下,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掺和着嫉妒一起涌上心头。他跟唐子萱同样熟悉这个美丽漂亮的“安琪儿”的字迹——他在内心里这样称呼她。可惜,罗茜如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仅仅只把他当作朋友的朋友。以后他又见到过她一次,大概是回应他叫她“米司罗”的缘故,她微笑地称呼他“米司脱卢”,这让他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当初,唐子萱心不在焉地把他介绍给她,他清楚地记得罗茜如那双大眼睛里闪动着两颗紫葡萄一样晶莹的光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奇怪的是,就那一瞬的笑眸,竟让他从此寝食难安。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唐子萱那家伙,像是隐居终南山的道士,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似乎给他体内注入再多的雄性荷尔蒙也激发不起来他做男人的激情。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卢西鸿暗自下定决心,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决不放弃对罗茜如的追求。有时,他也会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似乎有夺人之美的嫌疑。但爱与被爱,是人人都拥有的权力!他心里非常清楚,要完成这个“爱”与“被爱”的过程,使它们融为一体,还需要一个条件。准确地说,还需要一种催化剂。现在,在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该是添加催化剂的时候了。
一个月后,差不多在他绝望的时候,汉口那边有了回音。他急切地捧着写有娟秀字体的信笺,不觉大所失望。信封是商店卖的普通信封,一角钱一打的那种,诗稿一并寄了回来,并无修改的痕迹。寥寥数语的回信除了一些疏淡的赞誉客套之辞,并无他希望看到的东西。因而在第二封信里,就是才投进邮筒的那封,他尽展博学之才,谈到了新近出版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再版的钱钟书的《围城》,对它们极尽赞誉之辞——当然喽,他不会忘记给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她随信寄去钱钟书钱老先生跟他讨论《围城》的书信手稿,他对罗茜如嗜书如命崇拜名人的特点了如指掌。果然,罗茜如的回信比预想的提前了半个月,向他索借那两本书。
现在,卢西鸿的人生已经开始起步。他差不多完全忘记了他的同窗、那个正混迹在放炮炸石满身臭汗的农民中间的倒霉蛋。爱情需要竞争,这不是挖墙角。况且,他忍耐了那么久,也给了那家伙多次机会,难道,一向自恃清高的穷小子骨子里认定罗茜如这辈子就跟定了他?!果真那样的话,那就是他卢西鸿此生最大的失败了!
在并非等待罗茜如还书的漫长两个月里,卢西鸿已经借调进了县里的中心枢纽——县委组织部。虽说只是重复一些整理人事档案的枯燥乏味的工作,毕竟他跟组织部上至部长、下到科员混得十分熟络了。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就这么过去了一年。
罗茜如分配回到茅茨县城的时候,已经跟卢西鸿是好朋友了。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通信是健康的、羞涩的,罗茜如对卢西鸿的好感不仅仅是他才华横溢的智慧,更重要的是他热情有加的为罗茜如的分配四处奔走。这个阶段的卢西鸿已经顺利调进了组织部,成为一名科员。他已经不需要像他的科长叔叔到处求人时那样低三下四,他现在所呆的位置竟然像一根魔力十足的魔杖,只须念几声咒语,他想要的东西立马就呈现在眼前。大中专毕业生分回茅茨,继续分往乡下是今年定下的新调子。罗茜如有几个同学就分回了乡下。卢西鸿只给县人事局主管毕业分配的一个科长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是他开的口,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了。因而罗茜如毫不费力地留在了县城卢西鸿原先呆过的那家医院。况且这所医院是整个茅茨县最好的医院。罗茜如自然对他心存感激。至于罗茜如,苦苦爱恋的男子在古琴台失约以后,竟然再也没有了消息。对唐子萱的怨恨久久啃噬着她的心,唯有唐子萱的好朋友卢西鸿的来信可以暂时驱散她心头的阴霾,他只在一封信里提到过唐子萱的去向,除此而外再无其它。罗茜如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自己思维的触须像飘浮不定的原始生物桃花水母,悄悄飘停蛰伏在静谧的岩床。这种自我麻痹是对她颓唐的最好奖赏。“思维就是烦恼。”在暗暗把唐卢二人做过比较后,她对自己说,“我累了,疲倦了,已经不想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爱情泥潭了!”朦胧的初恋像一滴微不足道的露水,在强烈阳光的直射下很快地被蒸发掉了。
穿戴上白色圣洁的工作衣,在医院总护士长带领下,罗茜如怀着虔诚的心情跨进内科大门;生活对于她,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其实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始终在暗中关注着她。他在暮色里,在她工作的医院大门口徘徊,流连,痛苦地同自己搏斗,同社会辩论……每一次搏斗辩论的结果,是他强迫自己悄悄地离开;在水库工地稍有时间容许他进城办事的时候,他都那么做了;甚至同眠在同一座城市的旅馆,他也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眼睁睁地熬到天亮,办完事情后匆匆离开这座不属于他的城市。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心爱。
卢西鸿所做的一切努力获得了满意的回报。罗茜如已经同他在一起散过步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在渐渐地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互相信赖的亲密的恋人关系了。
整个夏天,他们频频约会。在夜幕掩护下,他们避开柏油马路昏淡的灯光,他带着她绕道到小城的郊区地带,在散发着蔬菜清纯甜味儿的菜畦土埂上小憩,彼此守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谈理想,谈人生,谈爱情……偶尔也谈被卢西鸿那篇文章吹捧出了名儿的儿科主任。她揶揄地,抑或隐含鄙夷地提到那个瘦条子主任的种种趣闻和那种根本治不好的脑瘫,讲他如何躲避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求医者,推诿他们,不理睬他们,到最后无可奈何地东躲西藏,这实际上也是间接地嘲讽了卢西鸿过份的吹嘘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卢西鸿则委屈地辩解他是遵循医院党委的意图,经过认真思索才创作的等等。每当看到卢西鸿一脸无辜的样子,茜如一想到他本对医道一窍不通,便知趣地停下她善意的攻击,换一个话题,让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有时候他也带她绕过一块牵扯了蛛网样电线和大功率白炽灯泡的农村稻场,那里有一群加夜班抢收脱粒的农民,农人们戴着遮尘的草帽,颈脖上搭一条用来揩汗的肮脏的布巾,在堆得小山似的麦秸跟脱粒机之间往来穿梭……他们驻足看一阵子就赶紧走开,因为他们穿戴光鲜整洁的外表跟稻场上忙碌的一群人反差太大,那些人灰头土脸的疲惫不堪,他们的悠闲享乐极可能引起农民的反感和憎恶。
“我教你跳探戈吧!”有一次,卢西鸿扶住罗茜如的双肩,殷勤地说。
“就是那个因为吃醋诞生的独特舞步吗?”罗茜如戏谑道,“男女舞伴表情严肃得彼此像敌人,不时紧张兮兮地拧身转头、快速、左顾右盼……你跳这种带资产阶级情调的舞,不怕被人告发,影响你的进步吗?”
卢西鸿笑道:
“这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在偷偷地跳嘛?不过话说回来,探戈形成之初纯粹是下层人的舞蹈。19世纪80年代,大量的欧洲和非洲移民涌向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他们被称做‘陌生大陆上的陌生人’。这些人带着无限的漂泊感,沉沦在平民区的酒吧舞厅。探戈的音乐和舞蹈就产生在这些酒吧舞厅。用辨证的眼光看,它就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舞蹈;既然是劳动人民的舞蹈,就是领导看见了也无妨。”
“你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可我对它还是不感兴趣。我只会跳慢三步,还总是踩疼别人的脚。”她笑着声明,她在学校只和同寝室的女孩子一起跳过舞,而且还是背地里在寝室窄小的空间瞎闹腾。
夏日将尽的一个晚上,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卢西鸿撑起一把尼龙伞罩在二人头上,送罗茜如回去。雨雾中人迹稀少,灯光昏暗,在走过一段街巷之后,宽阔的大街上缺少高大建筑物的遮挡,冷风裹挟着斜雨飘刮进伞沿,脚下溅起的泥水把膝盖以下的裤脚淋得透湿,贴在腿上冰凉冰凉的。茜如瑟缩地抱住双臂,抵御风雨的寒意,卢西鸿用一双手臂努力撑住在风雨中飘摇的雨伞;两人都穿着短袖,稍不留神,卢西鸿撑伞的胳膊磕碰到罗茜如的胳膊上,二人同时感觉到一股热流闪电般地传遍全身;这是他们年轻的肉体第一次接触,竟是那样地毫无思想准备,强大的生物场电流让年轻的男女同时领略了异性接触的无穷奥妙和……震撼!
初次降临的亲密接触是那样的妙不可言,叫人心慌意乱……分手的时候,罗茜如甚至不敢回过头再看一眼伫立风雨中的卢西鸿,逃离般躲进了门柱高大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