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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狐 狸(2)

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她还在下意识地寻觅那只狐狸的影踪,每次前往树林时她都会这样。它反复出现在她的思想中,却并非一成不变的,尽管它对于她的思想的影响已经十分稳定了。自己究竟有什么感受或想法,她并不清楚。她只是受到了这种情况的影响,上一回她被它凝望时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几个月过后,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份,这个时节天色总是阴沉沉的,终日不见太阳,眼下又到了昏暗无光的黄昏时分。这段时期,下午四点钟天就黑了,当黑夜结束时,天色也不会像往常那样明亮。玛奇经常出门,户外一片泥泞,足以将她的脚踝都埋没其中,好在她每次出门都会换上长筒靴。这样的时节最叫两位姑娘觉得恐惧了。黑夜简直像是没有尽头,将她们困守在这座紧挨着树林的小农场里,身边是一片荒芜的景象。这样的黑夜是她们恐惧的源头。班福德是真的很恐惧。她很担心那些游民会乘机潜伏到农场周围。玛奇觉得很受拘束,十分苦恼,但与这些相比,她的恐惧倒是其次的。她觉得郁郁寡欢,全身每个部位都很不舒坦。

两位姑娘平日里享用下午茶时都会到起居室里去。傍晚,玛奇会将自己白日里劈出来的柴火全都堆积到一起,并生起火来。漫漫长夜已经来到了她们身边。外面一片黑漆漆的,空气十分潮湿,但房间里也含着些许凄清的味道,周围寂寂无声,让身处其间的人觉得非常压抑。对班福德而言,什么都不做,只是聆听窗外的松林被风吹过的声音,或下雨时的滴答响声,简直是一种折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因此,她总是喜欢说点什么,那只狐狸总在左右着那沉浸在思考中的二分之一个她,但是玛奇却什么都不想说。

一天晚上,两位姑娘到厨房将茶杯都洗干净了,玛奇随即开始做钩针编织活,她每次闲下来时都喜欢不紧不慢地做这项活计,此刻她已经换了一双鞋,只有在房间里她才会穿这双鞋。玛奇从这时开始不说话了。炉子里的火需要人时常去看顾,因为里面烧的都是木柴,为此班福德总是将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通红的火焰。她的双眼很容易就会疲劳,所以她不能早早地开始看书。她只好坐在那里,将视线定格在炉火中,在这段时间里,有牛的叫声,乏味、低沉,带着湿气的风声从远方传到她的耳朵里,除此之外,还有火车从附近的小型铁路上经过时发出的声响传过来。通红的火光简直已经迷住了她。

两位姑娘忽然愣了一下,而后一块儿抬起了头。有脚步声——十分清晰的脚步声传到了她们耳中。班福德很害怕,蜷缩着身体。玛奇起身认真聆听起来。然后,她又朝通向厨房的那扇门走过去,并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那阵脚步声这时已经逼近后门了,她们两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们一直在等待着。后门被推开了,推门人的动作非常平缓。班福德发出了一声大叫。男子温柔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好啊!”

玛奇倒退一步,取出了一支枪,它原先就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你想要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尖利。

对方温柔地说:“啊!什么情况啊!”

玛奇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可要开枪了!”

“哎,什么情况啊?什么情况?”对方温柔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的讶异。昏暗的灯光底下出现了一名士兵,他还很年轻,一只沉甸甸的行军袋压在他的肩头上。

“哦,住在这地方的是什么人啊?”他问。

“是我们,”玛奇回应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啊!”年轻士兵的声音平缓而动人,却难掩其中的惊讶。“这样说来,住在这地方的不是威廉?哥伦菲尔了?”

“没错——他不住在这地方,关于这一点你很清楚。”

“我很清楚?我很清楚?请听我说,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是我爷爷,狐狸的厚脸皮叫班福德十分恼火,他先前就住在这地方。我在五年前也住在这地方。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在里头那扇门的旁边站住了。他只有二十岁左右,还是个小伙子呢。在此之前,玛奇从未听过他那种温柔而又有节奏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将双眼睁得大大的,将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并开始心神恍惚。他的脸孔圆圆的,面色红润,他出了些汗,因此他那浅黄色的长头发都在额上平躺了下来。他的眼神犀利,湛蓝的眼珠光芒闪烁。他长了一些很细的黄色汗毛,就在他那细嫩的红面孔上,这些汗毛比绒毛还要纤细,但整体看上去确实跟绒毛有些相像。因为这些汗毛的缘故,在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的腰微微下弯,脑袋向前探出去,这是由肩上那只沉甸甸的行军袋造成的结果。他一手拿着自己的军帽,不过拿得并不紧。他来回打量着两位姑娘,他的双眼睁得很大,闪闪发光。在此期间,她做了很多工作,包括上树采摘苹果,打下最后一茬李子,在鸭子戏水的池子边挖一道水沟,将粮仓打扫干净。对于玛奇,他尤其关注。玛奇瞪圆了眼睛,面色惨白,她将所有的头发都挽在了脑袋后头,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发髻,她的上衣系了带子,腿上绑了绑腿。那支枪这时还在她的手中。班福德正在她背后将面孔别转过去,蜷缩到角落里,同时紧抓住沙发扶手不放。

“我也不清楚爷爷是否已经过世了。我原以为眼下住在这地方的还是他呢。”

“三年前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说这话时,班福德的情绪已经开始平静下来,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其实还很幼稚,这从他那张圆圆的面孔,头上的汗水,以及被汗水浸湿的长头发中就能看出来。

“三年!果真是这样啊!在此之前住在这地方的人是谁,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我只知道是一个独居的老人。”

“啊!就是他,她还是马上就将狐狸一事抛诸脑后了。玛奇依然在想那只狐狸,没错!他的情况如何了?”

“他已经去世了,据我所知就是这样。”

“啊!他果真已经离开了人世!”

年轻人的表情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依旧瞪大眼睛瞧着两位姑娘。他看上去有点儿吃惊,也有点儿灰心丧气,除此之外,还有对两位姑娘产生的浓厚兴趣。年轻人藏在那颗圆圆的脑袋里的好奇心,正是这浓厚兴趣的源头,这种兴趣跟他本身的情感并无半分关联。

他在玛奇看来就等同于那只狐狸。我们没办法搞清楚她这个念头的起源是什么,是他往前探出了自己的脑袋,还是他双颊红嫩,又长着纯白、纤细、闪光的汗毛,又或者是他的双眼光芒闪烁,目光又十分犀利。这个年轻人在她眼中就等同于那只狐狸,要让她将他视作其余的什么东西,她做不到。

“你怎么可能连自己的爷爷是不是还在人世都不知道呢?”此时,班福德那尖锐刻薄的秉性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哎,就是这样啊,”年轻人柔声说道。“我一开始当兵的时候是在加拿大,我是偷偷跑到那里去的,我在外面待了三四年,期间从未收到他的消息。”

“那你现在是刚刚从法国回到这里吗?”

“哦——其实是萨洛尼卡。”

三个人都不晓得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因此便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照你这样说,你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班福德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哦,我在村里还有一些旧相识。再说了,‘天鹅’旅店的大门也是向我敞开的。”

“想必你回来的路上坐的是火车吧。在这里多坐一阵子吧,你意下如何?”

“哦——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取下行军袋,并发出了一声轻吟,听上去非常怪异。班福德朝玛奇看过去。

“放下枪吧,”班福德说,“一起来喝茶。”

它身上的味道几乎已经飘到她的鼻孔中去了。狐狸一直控制着她,另外二分之一的精力倾注于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时,就像一种迷惑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出现的时刻总是叫她很意外,晚间时分她正打算上床休息时它会出现,在泡茶之前她将水倒入茶壶时它也会出现。

“哦,”年轻人说,“我们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步枪了。”

他坐到沙发上,朝前弯下了腰,那模样真是疲倦极了。

玛奇进了厨房,这会儿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在厨房里听到年轻人温柔地沉吟道:“唉,这种恼火的程度甚至超越了以前。但尽管如此,我回来以后居然要面对这种情形,这真是始料未及!”他只觉得很吃惊,很有意思,但是却好像没有哀伤的感觉,他压根儿就不哀伤。

“这里跟以前很不一样了?”他继续说道,一边说一边环视整个房间。

“你真的发现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班福德问他。无论她做什么工作,在工作完成的那一刻,她都会起身将额头上的头发拢到一边去,与此同时,她的嘴巴也会撅起来,露出一副远远超越自身年纪的狰狞的怪模样,每当这时,狐狸对她的吸引力便会再度浮现在她心头,这与当初她被它凝望时的感觉一样。

“没错——差别太大了!”

他的双眸清净透明、闪闪发光,尽管这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太过健康的缘故,但看起来还是很反常。

此时大概已经七点了,玛奇正在厨房忙碌,今晚的晚餐需要多做一份。她一面忙活,一面时刻留意着那个年轻人,这时他还待在起居室中。她只是想要感受他那流畅、温柔的声音,至于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基本上就没听清。她在工作的过程中竭力想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一块儿,以至于紧抿的双唇黏合得越来越紧密,后来就像被缝合了一样撅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又睁大了闪亮的双眼,沉浸在思考中,她的魂魄几乎已经脱离了肉身,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了。黄油已经用光了,所以她只好将面包和人造黄油切下了一块又一块,每一块的体积都很大,她就这样准备着晚餐,急急忙忙又三心二意。家里存储的食物都吃光了,只剩下了面包、人造黄油,还有果酱,她拼命想办法,想在盘子里再加上一样食物。可她最后还是端着只装了这三样食物的盘子返回了起居室,她实在没办法让其他食物凭空冒出来。

她希望所有人,特别是他能将自己忽视掉。进入起居室以后,她在他背后匆匆忙忙地摆放餐具,这时他忽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和脚——先前他因为太疲倦便将手脚都摊开来。他端坐在那里,还扭回头来朝她看。她脸上的血色旋即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那纤长的腿比例协调,那件系了带子的上衣一直垂落到大腿上,满头黑发被挽成了一个发髻,在她朝餐桌弯下腰的这段时间,但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然而,这些全都落入了正凝视着她的年轻人眼中。他原本就对她们有着浓厚的兴趣,此刻对她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这个房间的上半部分一片昏暗,因为房间的灯上罩了一个墨绿色的灯罩,让所有灯光都落到了房间的下半部分。玛奇距离他很远,她正处在一片模糊的昏暗光影中,而他那里却很明亮,灯光正好落在他那张动来动去的脸孔上。

她的眼睛朝旁边望去,黑色的睫毛时而低垂,时而抬起,尽管此时她的身体已经扭转回来了。她紧抿的双唇终于开启,朝班福德吩咐道:“你能不能去把茶端出来?”

她说到这里,随即又返回了厨房。

“你喝茶的时候可以继续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班福德这样对年轻人说,“要是到桌子前边坐着叫你觉得不舒服的话。”

“哦,”年轻人说,“在这里坐着很不错,非常舒服,难道不是吗?我喝茶的时候就坐在这里好了,只要你不介意。”

“除了果酱和面包以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说这话时,她正将盘子摆到一张凳子上,那张凳子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觉得很开心,因为自己正在招呼他。宾客到访会叫她满心欢喜。他就像是她的小弟弟,她对他已经再无半分恐惧。这个年轻人真的很不错。

“内莉①,”她高声喊道,“我倒了杯茶给你。”

玛奇到门口处接过了这杯茶,随后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尽量离灯光远远的。她的膝盖让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膝盖就会凸显出来,但是她既没有裙子遮掩,又不能从那里消失。她竭尽全力想叫别人忽视这一点,因此她不断地往后缩。年轻人的身体深陷在长沙发上,手脚全都伸展开来,他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如此犀利,当她将二分之一的精力倾注于思考,而且许久都不打算将视线移开,这让她几乎想要把自己藏到某个地方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只是撅着嘴转开了脸,当她捧着茶杯喝茶的时候还非常沉着。年轻人觉得很不解,因为她如此迫切地想要躲避别人的关注。他看不清她,这就是他的感觉。那一部分的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就像是一个鬼魂,正潜伏在黑夜中。他不断地打量着她,在她身上搜索着什么,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一面这样做,一面又在与班福德交谈,他言语流畅,语调温柔。班福德表现得就像一只欢欣雀跃的小鸟一般,她一向都对聊天很有兴致。玛奇这时必须再去切些面包,并在上面抹上人造黄油,因为他饭量很大,而且吃得飞快。面包切得很粗,班福德为此向他致歉。

“哎,行了,”忽然之间,玛奇出声说道,“就算精心切成小片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连涂抹在上面的黄油都没有。”

年轻人瞧着她,忽然露齿而笑,在笑之前,他的鼻子飞快地皱了起来。

“真的没什么用吗?”他温柔而又和善地问道。

他十二岁时才跟爷爷到了贝里农场,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康沃尔郡。他之所以会偷偷跑到加拿大,去偏远的西部地区工作,是因为他跟爷爷的关系一直都不大好。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他很想知道两位姑娘的具体工作是做些什么,他对她们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他提出的问题都很实际,正中要害,并且含着些许讥讽的味道,所有农场中的年轻人都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们对小母牛、鸡、鸭的态度让他觉得非常滑稽,而她们在亏损面前的表现又引发了他的兴致。

“哦,也不知道为什么,嗯,”玛奇插话道,“工作就是人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对此我们并不认同。”

“真的吗?”他说。他又笑起来,那种舒畅的笑容只会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那位姑娘依旧待在不起眼的地方,叫他看不分明,但是他的视线却始终定格在她身上,没有半分要转移的迹象。

“等到你们的积蓄全都耗光的那一天,你们该如何是好?”他问。

“嗯,我没什么主意,”玛奇的回答十分简单。“到别人家里帮忙做农活也说不定。”

“你说的没错,但是现在对女农工的需求已经消失了,因为这场仗已经打完了。”年轻人这样说道。

“哦,那我们就等着吧。我们会坚持下去,短时间内不会倒闭。”玛奇说这话时神情哀伤,打动人心,同时又有些冷淡,看上去很消沉,又面含讥讽。

“这里缺少一个男子汉。”年轻人柔声说道。

班福德纵声大笑。

“你说话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她插话说,“我们的工作效率是非常高的,至少在我们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哦,”玛奇缓缓开了口,声音哀伤感人,“效率是高还是低,只怕并非问题的关键所在。要是你喂养的是牲口,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将自己变成它们的同类,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跟它们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

“很正确,事实的确如此,”年轻人说,“不过,要每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你们可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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