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不好……不要紧,——参议太太!”他安慰孩子的母亲说。接着他用慢吞吞的、医生所惯有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腔调说:“最好让他上床躺着……给他服一点小儿散,能喝一杯甘菊茶发一发汗更好……当然,不要胡乱吃东西,参议太太,一点也不要乱吃。可以吃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我不吃鸽子!”克利斯蒂安拼命喊着,“我什么都不再吃了!我难过,该死,真难过呀!”好像说这个坏字眼便能减轻一些痛苦似的,他这么热心地喊出这个字。
格拉包夫医生宽恕地、差不多可以说是忧郁地笑了笑。啊,他不久就能吃饭的,这个年轻人,他会像其他的人一样生活下去的。他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像他的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打发日子,一天吃四顿最丰富最可口的饭菜。唉,托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可不想来破坏这些生活富裕舒适的商人家庭的作息习惯!他只是等人召唤了来,安排一两天的饮食单——一点鸽子肉,一片法国面包……不错——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三安慰说,这是小病,算不了什么。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为那么多可敬的市民诊过脉,这些人,当吞下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以后,或者是在他们办公室的靠背椅上猝然与世长辞,或者是经过短暂的病痛,在他们那宽大的老式床上长眠不醒。他们的病叫中风,也叫瘫痪,总而言之,他们出其不意地一下子便溘然长逝……不错,不错,而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次碰到这种算不了什么的小病,却能预先告诉他们那严重的后果。甚至有些时候,当他们吃过了饭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头晕,根本没有请格拉包夫医生来的时候,他也能告诉他们那些后果的……唉,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本人是不讨厌填火鸡的。今天那浇酱汁的面包丁火腿味道的确不坏,而那道普来登布丁——又是杏仁糕,又是草莓,又是奶油,虽说那时人家已经吃得饱饱的……“不能乱吃,参议夫人。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8
主客们正纷纷离开席面。
“招待不周,诸位先生,诸位太太!那边屋子里给爱抽烟的预备有雪茄,给大家预备有咖啡,太太们要是肯赏光的话,可以再来一杯甜酒……后边弹子房里有撞球,谁愿意打都可以去;约翰,你带大家到弹予房去吧……科本太太,可以不可以给我这种荣幸?”
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边兴高采烈地谈着这顿丰富的酒宴,一边从折叠门向风景厅走去。只有参议留在后面,他在召集那些想打撞球的先生们。
“您不想打一局吗,岳父?”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要和太太们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图斯很可以去打一局……此外,议员朗哈尔斯、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医生也都留下来。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他过一会儿就来。“我等一会儿就来,约翰·布登勃鲁克要吹笛子,我一定得听一听……再见,先生们!……”
这六位先生走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从风景厅里已经传来最初的几声短笛,用风琴伴奏的是参议太太。吹的是一首优美的短调,清脆笛声在广阔的屋宇里回荡着。参议一直注意倾听着,直到他听不见那声音为止。如果他能留在风景厅,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沉湎在充满幽美音乐的柔情幻梦中,该多么好啊!可是他必须尽主人之谊……
“拿几杯咖啡、几支雪茄到弹子房来,”他对一个正从前厅走过的使女说道。
“不错,利娜,拿咖啡去,听见没有?咖啡!”科本先生用从胀满的胸膛里挤出来的声音重复着说,一边想用手去拧那女孩于红红的手臂。他说咖啡的“咖”字时,是从嗓子底下挤出来的,仿佛他已经在喝着咖啡似的。
“我敢说,科本太太一定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克罗格参议说。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你住在那上面吗?布登勃鲁克。”右边有一座楼梯通到三楼,那里是参议一家人的卧室;可是前厅的左边也有一排屋子,主客们抽着烟从宽大的白漆雕木栏杆的楼梯上走下来。参议在楼梯中间一座平台上站了一会儿。
“二楼还有三个房间,”他解释说,“一间吃早点用,一间是我父母亲的卧室,另外一间对着花园,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屋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咱们往前走吧!——这儿,请看,这条过道可以走运货马车,马车可以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面的面包房巷。”
下面的一条宽大的、回声四起的过道路面是用大块的方形石板铺的。大门这一端和另外一端都各有几间类似账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现在仍旧往外冒沙洛登酱汁酸味的厨房通向地下室的门却在楼梯的左边。楼梯右边,一排形状笨拙、然而却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木头房子从墙上凸出来,平悬在离地相当高的半空中——这是使女的下房。她们进出只能从走车的过道、借助一架笔直的凌空悬梯。梯子旁边放着几架庞大无比的旧式木柜和一只雕花箱子。
再穿过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走下几层平坦、可以行车的台阶,就走到院子去了。左边是一间下人的洗衣房。从这儿可以去到那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虽然在现在这个时节花园因为秋雨连绵显得一片潮湿灰暗。为了避免霜冻,花墙上已经遮了草席。其他的景象就被亭门、被一间凉亭的正面遮蔽住了。主客从院子里转向左,沿着两道墙中间的一条路走过第二道院子,直奔最后一进房子。
这儿他们顺着光滑的台阶走到下面一间圆屋顶、泥地的地下室里去。这间屋子是储藏室,房子里还悬着一条往上系粮食口袋用的绳子。他们不往下走,却从右边一道整齐的楼梯上了二楼,参议打开一扇白色的门,把客人引进弹子房去。
屋子很宽敞,靠着墙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把硬背椅子,看来有点空旷、阴沉。科本先生一进屋子就筋疲力尽地噗咚一下,坐在一张硬背椅子上。
“让我先看一局!”他喊道,一边从外衣上挥去那蒙蒙的细雨珠。“我的天,在你们房子走一周,简直等于作一次长途旅行,布登勃鲁克!”
这儿也和风景厅一样,在黄铜栅栏里燃着熊熊的炉火。从三个窄长的大窗户中可以望到外边被雨水冲刷得潮湿光洁的红色屋顶,再望过去是一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
“咱们玩一局Karambolage好不好,议员先生?”参议一边问,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球杆来。接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儿,把两个台子上的兜关上。“谁愿意跟我们打?格瑞替安?医生?好吧。那么格瑞替安跟尤斯图斯就到那座台子上去吧……科本,你一定得参加。”
这个酒商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着一口烟没有吐,愣愣地听着屋子外面一阵疾风呼啸着吹过来,斜卷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紧接着那风势好像带着尖锐的啸声顺着烟囱钻进屋子里似的。
“作孽!”他骂了一句。随口把嘴里的烟喷出来。“您看‘屋伦威尔号’进得了港吗?布登勃鲁克。真没见过这种鬼天气……”
一点不错,从特拉夫港口来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罗格参议同意这一点,他这时正往自己球杆的皮头上涂粉。据说沿着海岸到处都是狂风巨浪。天气简直环得和1824年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圣彼得堡闹了大水……喏,咖啡来了。
大家斟上咖啡,啜了一两口,就开始打起球来。话题转到关税同盟上……噢,布登勃鲁克一谈起关税同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多么伟大的创举,诸位先生!”他喊起来,他刚打完了一杆,听到另一个台子上正谈到这一个题目,马上把身子转过来。“我们应该抓住最早的一个机会赶快加入……”
科本先生却很不以为然,非常反对这样做,他甚至气咻咻地连呼吸也变粗起来。“那我们还谈什么独立?谈什么独立?”他感到受到了委屈似地,气势汹汹地倚着球杆问道,“都丢下不管了吗?咱们还是先看看汉堡同意不同意加入普鲁士人搞的这个鬼名堂吧!为什么咱们要急急忙忙地上这个圈套呢,布登勃鲁克?上帝保佑吧,咱们跟关税同盟有什么关系,我可真想弄清楚!咱们现在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是的,你跟你那些红酒很顺利,科本!此外,也许还有俄国的土产,这一点我不想争辩。可是此外再也没什么货物进口了!至于出口,自然啦,我们总算还运往荷兰跟英国一丁点谷物……唉,不是这样的,可惜并不是一切都很顺利的。从前咱们这儿有的是别的买卖可做呢……如果加入了关税同盟,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一霍尔斯台因就会重新向咱们打开大门……那时候商业会繁荣到什么程度,就很难估计了……”
“你听我说,布登勃鲁克,”格瑞替安插嘴说,他这时正俯在弹子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球杆此来彼去,“这个什么关税同盟……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可是要说我们的制度么,那真是又简单又切实可行,你说是不是?就拿市民宣誓清结关税法说吧……”
“一个很好的老制度。”参议承认这一点。
“怎么能这样说,参议先生——您认为的好处在哪里呢?”议员朗哈尔斯有点懊恼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商人……可是老实说——哼,我觉得这种市民宣誓已经慢慢成为瞎胡闹了。它已经沦为形式了,谁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吃亏的是政府。人们流传着一些丑事,令人难以置信。我深信,从政府方面看,加入关税同盟……”
“那就要发生冲突——!”科本先生怒冲冲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冲突”这个字又读错了,这时他完全没有心思顾到他的发音了,“发生冲突,我这话一点也没错。可是您的话,参议先生,请恕我直言,却有点不知所云。”接着他就激昂地谈起仲裁委员会,谈到国家福利,谈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联邦来……
感谢上帝,幸亏这时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来了!霍甫斯台德和万德利希牧师手挽着手,走进屋子里来,来自另外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两位天真愉快的老头。
“喏,诸位老朋友,”霍甫斯台德开口说,“我说点东西给你们听;一个笑话,挺滑稽,法国式的几句小诗……你们注意听着!”
面对着打弹子的人,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这些人都暂时停止了,有的倚着球杆,有的靠着球台,注视着霍甫斯台德。只见他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片,把他那戴着图章戒指的细长的食指按在尖鼻子上,用一种快活的、朗读史诗的腔调念到: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和骄傲的庞帕朵,出外去兜风啊——乘着一辆金澄澄的马车,甫瑞龙见了大声喊——看这一对配得多妙!一个呈国王的宝剑——另一个是他的剑鞘!”
科本愣了一会儿,但转眼间就把冲突和国家福利忘在脑后,和别人一起哄笑起来。只有万德利希牧师一个人走到一扇窗户前边,但是从他耸动的肩膀判断,他一定是在那里自个吃吃地窃笑呢。
他们在后边这间弹子房继续耽搁了好一会儿,因为霍甫斯台德远预备了很多类似这种小笑话。科本先生最后把背心全部钮扣都解开了。他的情绪很高,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比在餐桌上舒服多了。他每打出一个球就用德国北部的方言说一两句诙谐话,隔不多时就心满意足地自已念着说:
“有一天,萨克逊元帅……”
这首小诗一经他那粗嗄的大嗓子朗诵,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9
主客们再次重聚在风景厅里的时候,已经相当晚,将近十一点钟的光景。不过客人们差不多也是马上就要告辞。参议夫人让客人们吻过手以后,立刻回到楼上卧室里去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把监督使女收拾餐具的事交给永格曼小姐去做。安冬内特太太也回到中二楼卧室里去,客人们由参议陪送着下了楼,走过走廊,一直送到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