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我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跟你们哪一位谈两句话?’这些人大笑起来,向我喊……‘跟我们大伙儿,老爹。’可是就在这时候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细长,像一棵树,留着捻蜡的上须,一双又红又大的手,从装着线边袖章的袖头里挺伸出来。‘我叫雷诺尔,’他自我介绍说,一面用芹手敬了个礼,因为他的右手正拿着五六把银调羹。‘雷诺尔军曹。您有什么事?’”
“‘军官大人,’我想用面子拘住他,‘您不觉得您现在做的这件事和您的高贵的身份不配合吗?……我们这座城对皇帝陛下是诚心顺服的……’——‘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战争是战争!弟兄们用得着这些家具……
“‘你们行事可要慎重些,’我打断他的话,这时我情急生智,‘这位太太,’我说,在这种情况下逼得人什么都说得出来,‘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不是德国人。她可以算是您的一个同乡,她是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了一句。你们猜猜,这个老兵油子底下说了句什么?——‘是逃亡出来的,对不对?’他说,‘这么一说,她是哲学的敌人啊!’”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我使劲忍住笑。‘我看得出来,’我对他说,‘您是个聪明人。让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这种行径有失体面。’——他沉默了一会,脸倏地一下红起来,把手里的五六把匙子往箱子里一甩,喊道:‘我不过是看看这些东西,谁告诉您我想打什么主意?这些东西真不错!要是我们弟兄哪个人拿一件作为纪念品的话……’”
“他们还是拿了很多去作纪念品。不管呼吁他们拿出良心也罢,呼吁上帝主持公道也罢,都没有用……他们大概除了那个恐怖的矮子外,不相信别的上帝……”
5
“您看见过他没有,牧师先生?”
盘子又换了一道。这次端上来是一块庞大无比的红色火腿,撒着面包渣,上面浇着棕色的酸酱汁,旁边配着一大堆蔬菜,仿佛只要这些蔬菜就够使全座的人吃得饱饱似的。菜勃瑞西特·克罗格自告奋勇切火腿。他很自然地把胳臂肘随意翘起来一点,修长的食指伸出来按在刀叉背上,全神贯注地一片片切着油津津的火腿片。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的拿手菜,“俄国瓮”这时也端上来了,这是各种水果作成的什锦甜菜,略带洒味,芬芳扑鼻。
没有,万德利希牧师感到很遗憾,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波拿帕特。可是老布登勃鲁克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都亲眼见过他;老布登勃鲁克是在巴黎见过他,那时正值拿破仑大军远征俄国之前,在推勒里宫阅兵,霍甫斯台德是在但泽市……
“说实话,他那副相貌实在不和善,”他一边说,一边扬着眉毛把搭配在叉子上的一口火腿、甘蓝和土豆送进嘴里去,“虽然人家都说,他在但泽心情很畅快。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白天整天跟德国人赌钱,赌注很大,晚上又跟他的将军们赌。有一次他从桌上抓起一把金元来,说,‘是不是,拉普,德国人很喜欢这些小拿破仑?’——‘是的,陛下,比大的还喜欢。’拉普回答道……”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因为霍甫斯台德故事讲得很生动,甚至还模仿了两下那位皇帝的表情——老布登勃鲁克说:
“不是开玩笑,我对于他那伟大人格真是佩服……气魄多么宏伟”。
参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了解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个人谋杀了恩格亨伯爵,在埃及屠杀了八百名战俘……”
“这些事可能被人夸大了,以讹传讹。”万德利希牧师说,“伯爵可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叛逆,至于判决那些俘虏死刑,说不定是一次军务会议慎重考虑后认为是必要的呢……”于是他谈到他读过的一本书,几年前出版的,这本书是皇帝的一位秘书写的,很值得一读……
“尽管这么说,”参议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他面前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扑扑地抖动,他随手把烛芯修剪了一下,“我还是不能了解,我还是不能了解人们对这个怪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一个信奉宗教的人,我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产生这种感情。”
他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思梦想的神情,头甚至略略向一边歪着些,他的父亲和牧师似乎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淡淡地一笑。
“不错,不错,”老布登勒鲁克似乎解嘲地说,“不管怎么说,小拿破仑到底不是坏东西,不是吗?我这个儿子似乎对路易·菲利普更崇拜。”他接着说。
“崇拜?”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口气有些讥讽地说,“真是奇怪的结合!菲利普·艾嘉里台和崇拜……”
“我认为许多事情我们可以从七月王朝学习,真的……”参议神情严肃地说,“法国立宪政体对于讲求实际的新思想、对于新时代的利益那种友好的、乐于帮助的态度……是我们应该深深感谢的……”
“讲求实际的思想……不错,……”老布登勃鲁克让他的颚骨休息了一刻,手中玩弄着金鼻烟壶,“讲求实际的思想……哼……我可不赞成这个!”他一谈到厌恶的事就不自禁说起土语来。“什么职业学校啊,技术学校啊,贸易学校啊,雨后春笋似的到处滋生;普通学校和旧式的教育反而成为荒唐可笑的事,所有的人想的只是什么矿山啊……工业啊……怎么赚钱……不错,这些事情都值得一做!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到底有些愚蠢,你们说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厌恶这个……当然,约翰,我也并不是绝对认为……七月王朝也许是个好政权……”
议员朗哈尔斯、格瑞替安和科本都站在参议这方面……一点不错,他们认为法国政府以及德国做的同样的努力是叫人起敬的……科本先生又把“起敬”这个字的发音读错了。一吃上饭,他的脸比以前更红了,咻咻地喘着气。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却一直是那么苍白,神情也一直是那么文雅、精神焕发,虽然他安闲舒适地、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蜡烛慢慢地、慢慢地越燃越短,烛焰不时在流荡的空气中倒向一边,扑扑地抖动一阵,这时桌子上便散发出一股轻微的蜡气。
大家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用笨重厚大的银制器皿吃着丰美的菜肴,啜着浓烈的美酒,一边换着各人对事物的看法。不久话题转到商业上,大家不知不觉都说起方言,用起那沉重却更顺口的语言来,这种语言似乎本身就含有商人的简洁特色和那种安闲的、随随便便的味道。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把土音说得很重,用来跟自己开个善意的玩笑。他们说“在交易所里”的时候故意把冠词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a差不多,一面显出得意的面孔。
这场谈话太太们没多久就不再感到兴趣了。克罗格太太提出一个话题,她为大家介绍一种最好的用红酒烹鲤鱼的方法,讲得大家垂涎欲滴……“把它切成大小适中的小段以后,亲爱的,就加上葱头、丁香和面包渣,放在煎锅里,再放点糖,一勺奶油,往火上一搁……可是千万不要洗,亲爱的,千万把血留着……”
老克罗格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话食客,他的儿子,参议尤斯图斯和格拉包夫医生并排坐在最下首,靠近孩子们的席次。他借这机会和永格曼小姐谈起话来,说一些挑逗她的话;她眯缝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手中重复着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刀叉直坚起来,轻轻地移动着。连鄂威尔狄克夫妻俩也活跃起来二局声的谈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又给丈夫起了一个亲昵的外号:“你这头小绵羊!”她一边说,一边笑得一顶软帽前后乱摆。
当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谈起他那百谈不厌的题目——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桌上的分组谈话又再度汇集在一个话题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汉堡的阔亲戚到意大利游历过一次。他谈到威尼斯、罗马、维苏威火山,谈起包盖塞别墅,歌德曾在这里写了部分他的《浮士德》。他又谈到那散发着一股幽凉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修剪得整齐有致的林荫路,在树荫下散步简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谈到这些时悠然神往。谈起林荫路,不知谁插嘴说布登勃鲁克家在城门外边也有一座荒芜了的大花园……
“说实话,”布登勃鲁克老头说,“每一次,我想到我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这个园子布置得像点样,就恼恨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次,那种原始森林的样子实在使我感到羞愧!要是把草割平了,把树顶好好修剪成个什么形状,地方真不坏呢!”
可是参议急切地提出反对的意见。
“别这样做,爸爸!夏天我非常喜欢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自然的风景遭到一番修剪的灾难以后,一切自然景色就都被毁掉了……”
“可是既然这里的自然景色是属于我的,难道我没有权力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吗?”
“唉,父亲,你不知道,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丛下面,深草丛中,我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我是属于大自然的,我一点也没有权力支配它……”
“克利山,别吃得太多了,”老布登勃鲁克忽然喊起来,“别管蒂尔达;她不要紧……她的饭量比七个种田人加在一起还大,这个小丫头……”
一点也不错,这个长着一张老太婆长脸的沉默的干瘪姑娘,吃饭的能力实在吓人。人家问她要不要添汤的时候,她拉长了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是——的,要——!”吃鱼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种都要了两次,每次都拣最大的拿了两块。她专心一志地像个近视眼似地俯在盘子上面,不出什么声音,不慌不忙,一大口一大口地把一切吃得一干二净。每逢老主人问她话时,她总是柔声细气地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回答:“啊,叔——叔!”声音拖得很长。她一点也不畏缩,只是不住嘴地吃,不管这东西合不合她的口胃,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她,她就像一个在阔亲戚家白吃饭的人一样,有一副天生不知厌足的肠胃,她没有表情地笑着,只是拣好吃的把自己的盘子摆得满满的。她消瘦、饥饿、很有耐性、不达到目的永远不罢休。
6
这时候用两只车花玻璃大盘子瑞上来“普来登布丁”。“普来登布丁”是用杏仁糕、草莓、饼干和鸡蛋果子冻层层叠起来做成的。就在这个时候桌子下头也沸腾起来,孩子们也得到了他们最喜爱的甜食;燃着的梅子布丁。
“托马期,来,孩子,替我办件事,”约翰·布登勃鲁克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托马斯说,“第二问地窖右边,第二个架子上,波尔多红酒后边,要两瓶,办得了吗?”托马斯很会办这种小差事,跑出去不久,就拿回两瓶满布蛛网灰尘的酒瓶来。储存多年的金黄色甜葡萄酒,从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容器里斟到大家吃尾食时用的小酒杯中。酒刚刚斟好,万德利希牧师认为时机已到,擎着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向主人祝贺。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头向一边略略歪着,白净的脸仁微微浮现出一层诙谐的笑容,一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不时作着优美的小动作;他用的是日常谈话的那种自然动听的语调,正是他讲道时喜欢用的那种……“来吧,诚实的朋友们,为了主人们在这所新居里平安如意,为了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在座的也好,不在座的也好,身体健康,让我们把这名贵的酒干了吧……祝他们幸福吉祥!”
“不在座的?”参议一面对着别人伸过来的酒杯俯身还礼, 一面暗自思量,“万德利希指的是不是法兰克福的人,也许还有汉堡的杜商家里的人?还是别有所指呢?……”他站起身来,为了和父亲碰杯,不禁充满深情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接着是经纪人格瑞替安站起来向主人祝贺,他说了不少时间;他结束祝辞时,又用尖细的嗓子提议为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干一杯,祝它永远兴盛发达,为本城增添光荣。
约翰·布登勃鲁克为了向这些友好的祝贺表示谢意,首先以一家之长的身份,然后是以公司老经理的身份——他又叫托马斯取来一瓶葡萄酒,因为刚才估计错了,看来两瓶并不太够。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也致了祝词。他没有站起来,因为他认为坐着祝贺会给人一种更亲切的印象,当他向两位女主人,安冬内特太太和参议夫人祝贺的时候,他摇着头,挥动着手,做出极其动人的姿势。
当他说完了祝辞,桌上的普来登布丁也差不多都吃得干干净净,葡萄酒瓶也露了底的时候,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熳吞吞地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在座的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坐在下头的孩子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请原谅!我要来献一献丑……”他说,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他的尖鼻子,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大厅里马上变得鸦雀无声。
他双手拿着的是一张五彩斑斓的纸,许多小红花和金色的花纹曲线构成一个椭圆形的框子,他高声朗诵框里所写的字:
“老友布登勃鲁克为乔迁新邸设筵温居,我叨陪末座,特赋诗纪念。1835年10月。”
念完了这两行字,他翻过诗篇来,用他那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读到:
高贵的朋友,当你们
迁入这所华丽的宅邸,
请允许我用这首小诗
道出我对你们无限的敬意。
祝贺你,我银发飘拂的老友,
和你尊贵贤明的夫人,
你的子媳贤孝,克绍箕裘,
你福寿无疆,子孙环膝。
你俩缔结了百世良缘,
一个勤劳,一个贞洁美丽,
一个生着乌尔冈能干的双手,
一个容颜宛如维纳斯·阿娜乔敏尼。
永远没有愁云阴霾
遮掩你们欢乐的情绪,
每天新升的灿烂朝阳
把更多幸福照进你们家里。
你们的家庭日益兴隆,
我为你们感到无限欣喜。
我的目光道出我的真情,
用不着多说赘言絮语。
在你们这华丽的屋宇,
你们永远生活得幸福如意,
请不要忘记你们的这位老友
他在陋室里涂了这几行短句!
读到这儿,他鞠了一个躬,人家不约而同热烈地鼓起掌来,
“太好了,霍甫斯台德!”老布登勃鲁克喊道,“让我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妙极了!”
当参议夫人跟诗人碰杯的时候,她的脸上淡淡地泛上一层红晕;因为她注意到当他念到“维纳斯·阿娜乔敏尼”的时候,他是向她欠身致意的……
7
欢乐已达最高峰。这使得科本先生觉得非要把背心上的钮扣解开一两颗不可;但这是与典礼仪式不合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不敢这样放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仍然和宴会开始时一样,腰杆笔挺地坐在位子上。万德利希牧师像过去一样脸色苍白,彬彬有礼。老布登勃鲁克虽然略微把身体靠向椅背后面,然而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宴会的礼节。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显然有一些醉意了。
可是格拉包夫医生哪里去了?参议夫人悄悄地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因为她发觉下边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医生和克利斯蒂安的位子都空了,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使女这时正上过牛油、干酪和水果,参议夫人随在她身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一点也不错,在那边黑灯影里,在中间柱子周围放着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半躺半坐地趴在上面,低声地呻吟着,令人心碎。
“唉呀,太太!”和医生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边的伊达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病得不轻呢!”
“我好难过,妈妈,我真难过啊,该死!”克利斯蒂安呜呜咽咽地说,他的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那不相称的长鼻子上面不安地转动着。因为难过得莫名所以,他不置顺口骂了一句“该死”。可是参议大人说:“谁要是说这个字,上帝就惩罚他,让他加倍地难过。”
格拉包夫医生摸了摸他的脉;他那副和气的面孔似乎变得更长、更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