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劲风卷着雨点斜打过来,克罗格老夫妇身上裹着厚皮大衣,急急忙忙钻进他们华丽的大马车里。他们的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挂在门前铁柱上和悬在横过街心的粗铁链上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这条街是一个斜坡,下面通到特拉夫河。街两旁偶尔一所住宅的临街建筑向街心倾探出来,有的房子还带着临街罩棚和木凳。石板路面有的已经破损了,潮湿的野草从裂罅里滋生出来。高处的圣玛利教堂已经隐蔽在暗影和雨点中了。
“谢谢,”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那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手说,“谢谢,约翰,今天过得太好了!”接着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马车转动起来。万德利希牧师和经纪人格瑞替安也道谢辞别了。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沿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他那肥胖的老婆,用他的粗嗄的嗓子说:
“再见,布登勃鲁克!进去吧,别着凉。感谢之至,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过了!怎么样,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再见……”
这一对夫妇和克罗格参议一家人沿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格拉包夫医生、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布登勃鲁克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深深插在淡色的裤子口袋中。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布料的上衣,夜寒微微使他发抖。直到他倾听着客人步履声逐渐消逝在这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来。他抬起头来,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目光在街门上边的格言上停了片刻,那是用老体字母雕刻的一句拉丁文: “Dominus providebit”。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那沉重的吱吱作响的街门上了闩。接着又锁上大屋门,慢慢地走过空阔的走廊。一个使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可以听到玻璃杯在擀子里玎玲玲的震响声音,参议问她:“老主人在哪儿,特林娜?”
“在餐厅里,参议先生……”她的脸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动不动就害羞。
他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黑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还摸了一下那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他走进餐厅,在一个屋角里,烛台上的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照着已经收拾干净的餐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屋子深处,约翰·布登勃鲁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窗前踱来踱去。
10
“约翰,我的孩子,你上哪去?”他停止了踱步,把手向他的儿子伸过来,他的手白白的,略微嫌短,但形状纤美,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特有的。他那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地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有些动荡,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发着白色闪光。
“还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风声……天气太坏了!克罗特船长刚离开利加,正在旅途中……”
“唉,父亲,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上帝的帮助我能信赖吗?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消减了许多。
“我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开始说,“我来这只是为了向您道晚安,爸爸,我还要……但是您一定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在这么一个快乐的晚上……”
“高特霍尔德先生,就是他!”老人拿起这个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鲁克老先生亲启……你这位异母兄弟可真谨慎小心,约翰!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记得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第三封信又来了……”他用一只于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打开那薄薄的信纸,他的红扑扑的面孔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字迹上,用手背猛的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一派叛逆不孝的样子;布登勃鲁克一家,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独独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画粗重,很多字下面还仓促地画着弯弯的杠子。
参议稍微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不安地抓住了一张椅子的高靠背,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很快地动后,他在念信:
父亲!
关于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我又写了一封情词迫切的信给您,可是您并没有回答我;我本以为凭着您的正义感,您会体会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慨的心情,然而我这样想,显然是想错了。我只收到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回信(我并不想谈那是怎样的一封回信)。我一定要坦白地向您说,您固执的态度,只会加深我们父子之间的鸿沟,您这样做是犯罪的,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前,您一定无法逃脱这种责任。自从我听从了我自己心灵的驱使,然而违背了您的意旨,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并接受了一笔生意,因而伤了您那漫无止境的尊严以后,您就这样残酷无情地把我拒之千里以外;您现在对付我的这种态度,不论从天理和人情两方面来说都说不过去。如果您以为您对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会默然引退,那您实在打错了主意。——您在孟街购买的新居价值十万马克,此外我还听说,您那位继配夫人生的儿子兼您的公司的股东——约翰,现在作为房客也住在您家里。在您百年以后,他就要成为公司和房产的惟一继承人。您既然已经和我的那位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谈妥了条件,我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对于我,您的长子,却这样大发雷霆(这是违背基督教精神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点也不肯把我对于这所房屋产权的补偿费给我。我结婚安家的时候,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答应以后给我同样数目的遗产,当时我并没有争执,因为那时候我对您的财产情况并没有充分的了解。现在我却看得清楚一点了。我认为在理论根据上,我并没有丧失继承权,所以在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也就是房价的三分之一。是什么恶势力使我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这一点我不想妄加臆测;但是我本着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商人的正直良心,我要对这种恶势力提出抗议。让我最后再向您说一次,如果您仍然犹豫不决,不肯重视我的正当合法的要求,那么我就无法再尊重您作为我的父亲,无法再尊重您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诚实的商人。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
“够了!对不起,我实在不高兴再念一遍这种胡说八道了——”约翰·布登勃鲁克气恼地把信向他的儿子一丢。
信纸飘飘地飞下去,当它落到参议膝前的时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惊惶、忧郁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的动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户前的一只熄烛器,气冲冲地顺着餐桌向对面一个角落的枝形烛台架走去。
“走吧,我说。不要再谈这个了,到此为止!上床去吧!走吧!”烛光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熄烛器的长杆子上系着一个小铜帽,只要用它往蜡烛上一扣,烛火立刻熄灭。等老人转身向他儿子这边走来的时候,烛台上只剩下两支蜡烛还在燃烧。在黑暗中儿子的身影几乎看不出来了。
“喂,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呢!你总应该说几句话吧!”
“我说什么呢,父亲?——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动不动就没有主意了!”约翰·布登勃鲁克语调有些恼怒地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这句断语是不完全符合事实的,在决定取舍的关头,他的儿子兼伙友常常会想出更高的主意,这一点他自己是自愧弗如的。
“可诅咒的恶势力……”参议接着说,“这句话太刺耳了!您难道不能了解,这句话使我多么痛心吗,父亲?他竟责备我们做事违反基督教的精神!”
“你竟让他这一派胡言乱语吓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鲁克拖着熄烛器的长杆子怒冲冲地走过来。“违反基督徒精神!哼!真有意思,这位爱财如命的虔诚教徒!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满脑子基督教的狂热幻想……还有……理想主义!认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没有心肝的犬儒之徒……对了,你们脑中有什么7月王朝啊,什么讲求实际的精神啊……宁愿用粗暴的话把老父亲侮辱一番也不想放弃几千泰勒!……他居然还把我看做是个商人!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知道什么是没用的开支,没用的开支!我不会为了使我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儿子恭顺一点,我就俯首听命地听他要挟的……”
“怎么回答您的话呢,亲爱的父亲?我可不愿意让他把话说中了,当真我成了那个‘恶势力’!作为一个当事人,这件事也与我利益攸关,正因为这样,我不劝您坚持您的主张,可是我也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在这一点上,我也不下于高特霍尔德,可是……”
“可是!一点不错,约翰,你这个‘可是’说得很有道理!事实的真相是怎么样呢?当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热的时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后尽管我坚决反对,他还是和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结了婚,那时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最亲爱的孩子,你跟你的小铺子结婚了,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不会完全剥夺了你的继承权,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可是我们的情义从此算断绝了。我现在给你十万马克作为结婚费,在我的遗嘱里我还要给你十万马克,然而你的全部都在这里了,此外你再多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如果我们现在业务更发达一些,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财产,如果从你们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来购置一所房子,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您能了解我现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就好了!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一定得劝您……可是……”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约翰·布登勃鲁克拉着熄烛器的长杆子往那摇曳不定的朦胧黑影里凝视着,竭力想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烧尽了,熄灭了,只剩下一支在那边闪烁地摇曳着。仿佛是,每隔一会就有一个白色高大的人形,带着安静的笑容从壁毯上浮现出来,转瞬又消失不见。
“父亲,和高特雷尔德的这种关系,实在让人抑悒气馁!”参议轻轻地说道。
“胡说,约翰,不要感伤吧!什么使人抑悒气馁呢?”
“父亲,……我们今天这么畅快地在这儿聚会,我们兴高采烈地度过了这一天,我们都很骄傲,很幸福,意识到我们做了一些事情,有了一些成就……我们的公司,我们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声名地位,得到人们普遍的承认和尊重……可是,父亲,和我哥哥,和您的大儿子结下的这种仇恨……在我们靠着上帝慈悲辛苦地建筑起来的这座大厦上是不应该有着暗痕的……家庭必须是和睦的,必须是团结一致的,父亲,不然灾祸就要扣门了……”
“你这都是胡说,约翰!胡说八道!固执的年轻人……”
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一支蜡烛越燃越暗。
“你在做什么,约翰?”约翰·布登勃鲁克问,“我完全看不见你了。”
“我在算,”参议简短地问答。烛光跳动了一下,瞧见他挺直了身躯,目光冷冷地、全神贯注地盯住那跳动的烛光,这种表情在今天整个晚上一次也没有在他的眼里出现过。——“假如您拿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给高特霍尔德,拿一万五千给法兰克福的人,加在一起就是四万八千三百三十五马克,假如您不给高特霍尔德,只给法兰克福的人二万五千马克,这样就等于替公司赢得二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的利润。其实远不仅只是这一点。假如您给了高特霍尔德他的一部分房屋财产的赔偿费,这就等于破了例,也就是说,跟他的金钱关系还没有了结清楚,他在您死后就有权要求跟我,跟我的妹妹一样多的遗产,这样就等于使公司损失几十万马克。这笔损失是公司本身和作为未来惟一业主的我无力担承的……不能这样,爸爸!”他用力地一挥手,表示下了决心,身子挺得更直一些。“我劝您不要对他让步!”
“好吧,就这样!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吧!上床去吧!”
最后一支蜡烛在铜帽下边熄灭了。两个人走过了漆黑的圆柱大厅,走到外边上楼的地方,彼此握了握手。
“晚安,约翰……你有勇气吗?这些小烦恼算不了什么……明天吃早饭再见!”
参议沿着楼梯走上自己的卧室,老人也摸索着栏杆回到下边的中二楼房间里去,于是这座宏大的重门深锁的老房子完全隐没在黑暗和寂静里了。骄傲也好,希望也好,忧虑也好,一切都休憩了,只有外面寂静的街头上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风还在尖屋顶和房角背后尖锐地呼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