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九跟着阿玛遛完鹰回屯子,阿玛骑蒙古马走在前面,荣九的雪花青随后。荣九左臂高擎海东青,挺直的腰背上斜挎一杆猎枪,眉宇间透着傲人的英气。一种山野林间才有的风致,一下子让山本少佐看进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村长常大嘘呼来找荣九的阿玛:“让荣九去村公所‘勤劳奉事’去吧。不累,就是给山本少佐洗个衣服做个饭啥的。”
荣九的阿玛一听暴跳如雷:“他妈你寻思啥呢?要奉找你老婆奉去,滚犊子!”
常大嘘呼闹了个大红脸,知道爷们豪横,惹不起,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爷们跟我也犯不着这样,不是我的意思,山本少佐让我来的,你有本事自己个儿找他回去。”
“那是你的日本祖宗,你拜去吧!”荣九的阿玛还不解气,“呸!”一口吐在常大嘘呼的后脚跟上,“没骨气的东西,就一个小日本儿,把你们百十号人折腾得团团转。”
封山并屯之后,村公所住进一个日本少佐,掌控着警察三十人,自卫团六七十号人。平时他们充当宪兵,在管辖的几个屯子里四处寻衅,随便一说你通匪,轻则一顿暴打,再勒点小财,重则就地带走,是死是活就没法说了。日本部队上山围剿抗联的时候,这帮狗腿子又被编入队伍,在前面带路挡枪子。晚上宿营,睡到半夜就被日本人逼迫着和他们住的帐篷对换。可是抗联从来也没打错过,不管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抗联打得那叫准,专门打日本人。日本人现在还蒙着呢,其实,秘密全在荣九身上,荣九的阿玛把情报弄准,荣九进山报信儿。
荣九十六岁,是个长腿长胳膊的姑娘。在森林里身手敏捷,活像一只梅花鹿。抗联的大哥哥大姐姐都喜欢她,说她一笑起来眉梢和眼角都挑得高高的,俏皮,不笑的时候,眼睛静静地卧在眉峰下面,有一点寒气。有几个小伙子脸上明摆着喜欢她,可是,荣九的眼睛里只有大胡子营长的盒子枪,摆弄起来没个够。每次被收回去时,荣九粉白的小脸儿上总现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次,大胡子营长成心逗乐子:
“荣九不是稀罕盒子枪嘛,这么着吧,黑子他们谁给你缴获一支,你就嫁给谁得了。”大家就笑,荣九不吱声,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大胡子看着有趣,仗着自己的年岁和荣九的阿玛不相上下,伸手要掐荣九的脸蛋子。这时候,荣九的眼睛放出寒气来了,大胡子营长还真就没好意思下手。
一天荣九下山,忽然黑子从一棵大树后面闪了出来,把荣九逼着靠在大树上,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打开,一支擦得锃亮的盒子枪!黑子看见荣九的眼角眉梢挑了起来,就把另一只手放到荣九的肩上,荣九用力一抖,摆脱了,同时猛地夺过盒子枪,一低头从黑子的腋下跑了。雪花青警觉地昂起头“咴咴”叫,黑子朝着荣九的背影喊:
“一匹好马!”
“不用你说,我知道。”荣九不买账。
“说你呢!”
“你是大傻狍子!”荣九也不知道为啥说这么一句。黑子哈哈大笑起来。
荣九还不懂,只知道自己是阿玛的心头肉,阿玛是她的主心骨。阿玛没有告诉她常大嘘呼的缺德事,但他要荣九记住:
事儿不好就上山,不回来了。
出事的时候荣九不在家,她和吴家几个姑娘抓嘎拉哈,又说又笑热闹得像一台戏,外面乱糟糟的谁也没察觉。吴三婶慌慌张张地进来,一把将荣九按在炕上,挡在身后。荣九这才听见窗外杂乱的脚步和大声的吆喝。荣九激灵一下:阿玛出事了!她一骨碌爬起来:
“我去救阿玛,我决不能让他们把阿玛带走!”荣九就没见被抓走的人有谁活着回来。
荣九飞快地往家跑,蒙古马和雪花青焦躁的嘶鸣刺透寒冷的黄昏召唤着她。“我来了。”荣九在心中回应着。她扑向干草垛,取出盒子枪。这时候,两匹马竖起前蹄急切地踢踏着,荣九解开缰绳,跳上雪花青,蒙古马立刻靠上来,它们并在一起,铁蹄翻飞,向外冲去。
“阿玛!”荣九高叫着冲进人群,飞扬的雪泥搅起一阵烟雾。子弹炸裂,叫骂,人影纠结奔突,乱成一团。警察和自卫团定下神的时候,荣九和阿玛已经消失在茫茫的森林中,只有那只海东青断后,它打着呼哨,盘旋着,一遍遍俯冲。
第二年春天,猫了一冬的货郎都出来了,挑着担子走村串屯,不多日子就来一个。他们总是有老多故事逗引大人孩子围着他转。他们都在说一个神奇的事儿:有个女抗联,厉害,小鬼子都怕她,骑一匹雪花青,专门串小日本儿的糖葫芦。小孩子就问:小日本儿的糖葫芦是啥样的?货郎哈哈大笑:这样的,举手摆出瞄准的架势,口中呯的一声,说:“一枪出去,撂倒一串。”小孩子又问:“难道小鬼子傻等着她穿吗?”货郎大喝一声:“问得好!有一只神鹰帮助女抗联,‘嗖——"
它专啄小鬼子的眼睛,小鬼子麻爪了,枪炮就全不好使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