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晚上,刮了一天的“大烟炮”终于停了下来,纷纷扬扬的雪花马上弥漫了整个山谷。在火炕上憋了一天的大列巴终于往起爬,又黑又糙的大脸更像暄腾腾刚出炉的大面包。
攒下的老寒腿和有老伤的肩膀、后腰都被他在滚烫的火炕上反复烙得舒坦,人就轻松得只想乐和乐和。他系好乌拉往外屋走,在火炉的铁圈上烤土豆片的大列巴老婆骂他一句:“怎么没用铁锹撮你就起来了呢?”大列巴没回嘴,一边活动着一身起死回生的筋骨,一边说:“不管你们娘们儿啦,我找酒喝去!”话音未落,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大列巴“咯吱咯吱”踩着雪,琢磨去哪儿。老哥们儿刘铁头家不能去了,人家全窝端,拖家带口关里过年去了。大列巴转过那口辘轳井往西头第一家去了。他拽开房门,满屋雾气,半天看不见人。“他叔好口福。”等了一会儿,大洋马的老婆大声说,这时候两个人的头都从水蒸气中露了出来。大列巴的鼻子早认出杀猪菜的香气,此刻又眼睁睁地看着大洋马老婆从大开的锅里盛菜,藏不住满心的欢喜。大洋马听声从里屋迎出来,两口子都乐呵呵的,正盼着能来个把人分享呢。
“哪来的血肠?”大列巴呵呵地问。
“张家窝棚今儿个冒着’大烟炮‘杀了一口猪,赶巧我去结山货账碰上了。”大洋马拉着大列巴进里屋。
两个人很快上道,喝着滚烫的老白干,天南海北的一通神聊,大洋马老婆和儿子、丫头听得入了神儿,蒜泥就着血肠、白肉片子炖酸菜粉条,似乎比平日里香了数倍。
喝了多少?喝了多久?就没数儿了。他们不太讲究这些,猫冬呢,日子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情,反正结果是睡觉,喝与不喝,喝到什么程度都无碍。大列巴摇晃着身子走出大洋马家时,大洋马的细心老婆叮嘱大洋马:“他叔没少喝,你给他送回去吧,记住了,送到家。”
两个人在寂静的夜晚里走着,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月亮,到处都是清虚虚的光,路反而不难走,但路上的两个人行进十分缓慢,他们时不时停下来喁喁私语,偶尔大着嗓门拉拉扯扯,有时两个人粘在一起打趔趄,有时又像赌气似的一前一后隔上一段距离。浓烈的酒味转眼就被冻僵了,无法传播。路变得漫长,却也总算站在大列巴的门口了。
“你再跟着我,我跟你急。”大列巴大着舌头指着大洋马。
大洋马哈哈大笑:“可算把你整家门口了,赶紧回屋吧,我可得回了。”
大洋马说完,突然感到奇冷,贴身衣服冰凉,他打个激灵,酒似乎也醒了,转身一路狂奔,又高又壮的个子,真的跑出个洋马的气势来。
山谷的早晨先是被拉套子的牛马撞醒,过上一会儿,嘹亮的卖豆腐声揭开了新的一天,然后,勤快的山里人进进出出,倒尿盆、抱柴火、扫雪、喂鸡、喂猪,几乎日日如此。今天的早晨嘈杂起来,有人跑到大洋马家问昨晚见到大列巴没有,他一宿没回家!
大洋马两口子立刻脸色煞白,起身参加了寻找大列巴的队伍。大洋马带着人,一路模拟、描述昨晚的情形,重新走到大列巴家门前。仔细察看已经被人踩烂了的脚印,大洋马似有所悟,带着大家从大列巴的门前朝南走下去,一直到河边。他们终于看到越来越清晰的雪地脚印。在河道上,雪地脚印变成杂乱无章的一个大圆圈,最凌乱处,傍着一株河柳,大列巴浑身僵硬地坐在树下。
这个事情的结果是在德高望重的老把头宋大爷的主持下,大洋马把自家一头大黄牛、一匹蒙古马、八张熟好的貂皮都给了大列巴老婆。大洋马家因此赔了个底朝天。
几年过去了,大列巴的女儿长大,借助着大洋马家的赔偿,家境竟然兴旺起来,倒是大洋马家元气大伤,熬日子。这时候大洋马的儿子二十岁了,大列巴的女儿刚好十八岁。还是宋大爷先起的意,想成全他们两家做成亲事,来个彻底圆满的解决。没想到,不同意的却是大洋马两口子。宋大爷把大洋马两口子叫到跟前,问:“是不是当年赔得太多,你们有怨气?”
大洋马两口子一脸愧疚,赶紧哈下腰回道:“不是啊大爷,人家一个顶梁柱没了,赔点东西算啥?我们是没有了,要是还有,心甘情愿都赔人家。”
“那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两家结成了亲家于你们是有利的呀。”
两口子互相看了看,大洋马的老婆上前一步,说:“不瞒您,宋大爷,不过咱哪儿说哪儿了。当年,的确是我们没把人送到屋里才出的事儿。可是,爷们儿一宿未归,做老婆的竟然能踏踏实实睡一晚?这样的妈带大的姑娘,我们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