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但的确是深仇大恨。
祖父那时死了第一个妻子,带着我的四个姑姑,祖母是黄花闺女嫁给祖父的。祖母怀着我父亲的时候,祖父被官府征去打胡子,用现在的话说是当狙击手。祖父是个很有名气的猎手。祖父跟着官府的剿匪队伍进山,因为有线人报告,所以很快就发生了对峙,但是,晨光熹微中,对方先行出手,那人亦是神枪手,一枪命中祖父的胸膛!
可是命运弄人,首先线人走眼,这一枪来自邻村的猎手刘海之手,事故的发生只是双方均认为遭遇胡子,而且悲哀的是他同时是祖父的朋友。其次,这件事为我没有出生的父亲种下了仇恨。几个月之后父亲出生,两周岁开始他便显出与众不同的异象来了。
祖母那时刚满了二十二岁,因悲伤过度坐下昏睡的毛病,一旦发作,便睡得昏天黑地。那一次祖母睡在炕上,父亲独自在地上玩,玩够了要妈妈,却毫无办法,小小的父亲爬不上去高高的炕。他一定是大喊大叫过的,祖母浑然不知。炕上有一只红缨枪——其实当时的人就叫它扎枪头子,尖锋并不锐利。
父亲就推红缨枪的长杆,去刺祖母的后背,恰好被祖母的妯娌撞见了,她惊叫起来——其实是没有危险的,这个女人完全是被这件事的形式吓到了:枪挑自己的母亲啊,下手够狠的!
五六岁,父亲知道找自己的爸爸时,瞪起一双向上挑起的鹰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仇,长大了我要杀了老刘海。不得了,一下子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安家有个长着一双鹰眼要报仇的乳臭小子。
祖母开始害怕,她把父亲送到学堂去,让先生开化,可学堂的关先生确乎更欣赏父亲的叛逆,虽然父亲的功课也特别棒。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父亲对待手下败将的法子的确令人费解,他总是把他们的十个手指肚用刀片划开。随后,父亲越界,不断向成人世界发起挑战,最高调的一次是把邻居三十多岁的大叔扭到警察署,仅仅因为对方在宽阔的地界上向祖母家方向移过微不足道的一尺院墙。祖母为着这些事情一次次地拿起笤帚追打父亲,父亲从未抗拒,迎着祖母的疙瘩雨,大声问祖母:你告诉我,老刘海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父亲为报仇积蓄的力量已经接近沸腾的火山口,这回祖母是真的怕了,忙不迭地把父亲送到哈尔滨去念文明书。其实,父亲之所以在失怙情况下还能去哈尔滨念书,皆因当年刘海的赔偿,他是倾其所有赔付祖母的,之后刘海一家人就搬走了。
父亲在哈尔滨念书的三年中,每年寒假的时候都从哈尔滨坐火车到东兴县,在东兴县坐拉脚的马车回满天星自己家中。十八岁这一年父亲照常在东兴县坐马车,这一个车老板子是个佝偻身子花白胡子的衰弱老头。他给父亲分外仔细地铺好盖好狍皮被褥,自己一身破旧的羊皮袄裤、一顶长毛婆娑的狗皮帽子,赶着大车一溜白烟地刺透腊月的寒风。老头一路咳嗽不断,时常有下一口气无处可出之感,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抱紧了鞭子缩成一团,乱抖一气。父亲在狍皮下觑着他的背影,暗骂他的儿女不孝。
等到了父亲的家门口,老头给父亲提过箱子,却并不急于交到父亲的手上,而是上下打量着西装毡帽并且已经身材颀长的父亲,突然开口道:小先生,我就是老刘海,你还给你爹报仇么?
父亲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直到那双如同黑夜中阴鸷的鹰眼慢慢变成老太阳下眯缝起来的猫眼。然后,父亲安然地接过了提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