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上坐久了,我的身体开始僵硬。无论我怎么变换姿势,身体上的肌肉都无法舒展开,仿佛被禁锢在无形的笼子里一样。我的身体在逐渐适应吗啡的药力,接下来的两针吗啡持续时间会越来越短,尽管我现在还感受不到疼痛,但身体上已经有了反应,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心理上的疲惫感还是药物引起的不适。这似乎是一个信号,那就是我的努力已经有了结果,这种身体上的不适感代表着一个阶段的结束,它在提醒我不能继续纠缠下去了。我侧着身子,努力让自己好受点,也许,再优秀的侦探根据现在所有线索,都只能得出目前我所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目前我能找到的证据都指向菲利普一个人。是的,治疗我是学校的决定,但因为事情是由菲利普执行,所以他可以做出许多多余的事情,而不会有人过问,不会有人怀疑,就像很难揪出藏在安全部门的卧底一样。
至于他设想中的事件发展,我也思考了一会儿,发现动机有可能就是我猜测的那样。这个事件只牵涉到两个人:我和弗吉尼亚,菲利普完全是以一个走过场似的人物登场的,因为他代表着学校,所以我怀疑他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做得太过火了,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丝毫不尊重一个病人的尊严。他在计划里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我和弗吉尼亚分开,让我有一段时间无法见到弗吉尼亚。想到这个计划的严密性,我立刻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就算我没得这个病,菲利普可能也会用另外一种方法把我支走,安排我出一个星期的差,或者让我到另一所大学上一个月的课,然后再接触弗吉尼亚。我得了绝症,这显然降低了整个计划的难度,他只需要借口治疗,把我软禁在医院里,哪儿也不准去,谁也不准联系,而他们又有充分的理由让我无从反驳。我们都知道,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强健的身体,癌症是很难被消灭的,就像医院本身一样,死亡才是最终归宿,菲利普当然清楚这一点。于是他把我关进医院,等待着我的生命一天天消逝,随之而流逝的还有弗吉尼亚的记忆,随着我们不能相见的时间越来越久,弗吉尼亚会逐渐把我遗忘。
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弗吉尼亚也许会突然从梦中醒来,看一眼窗外,天空中愁云滚滚,她疑惑地对身旁的菲利普说:“下雨了,天气真奇怪。”而此时,菲利普也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他诡异地对她笑着,她对这笑容的含义一无所知,他说:“这太平常了,在乌云满布的日子里,每天都会下雨。”如果不快点找到弗吉尼亚,说不定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和大家一样,我的内心也时刻被这诡异的情节牵动,好像它不受我控制似的。从最开始我漫无目的地打电话询问弗吉尼亚的消息开始,到现在发现菲利普就是弗吉尼亚下落不明的元凶,我感觉事情一直在朝着某一方向发展,这条线路早就已经设定好了,结果好像是直接朝我撞过来似的。就像大部分作家描述的那样,他们只是把涌在笔头上的东西写出来而已,我只是把从脑袋中溢出来的灵感按照一定的顺序组合,最终得到了现在的结论。而在平时,我的脑容量只够我在杂志上写写书评。对于这点,我想你们最清楚,你们一直都在听我疯人疯语般的喋喋不休。这些推断里面既有非理性的感情,也有充分的逻辑性,在这关键的时刻,似乎连上帝都在帮助我,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在我面前熠熠生辉的结论。
就像天才作家的写作,他们靠的是时不时迸发出来的灵感一样,我的推理,靠的不是观察和深入本质,靠的也是灵感,但它通常只是一瞬间的爆发,因为我没有推理的天赋。多年前我读到过一个有关生理健康的报告,上面说人在绝望和没有退路的情况下,肾上腺素会加快分泌,从而激发人们的潜能,相比于天赋和灵感,这种解释显然更符合我的实际情况。等一切都风平浪静,我就会回到原来那个只能写写书评,研究点学术的教授角色,现在的我,只能祈祷肾上腺素在我体内不断加速分泌,保持我的头脑运转,让我在不知所措时至少知道该怎么做。
又一个肾上腺素激发的灵感。就在我的身体越发不适,调换姿势已经不能缓解蔓延至全身的僵硬感时,我眼前像划过流星似的闪过一个新点子,流星转瞬即逝,但痕迹却是永恒的,我幸运地记录下了这段痕迹。我挣扎着站起来,忽然感觉令全身不舒畅的僵硬感是长时间的坐卧引起的,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把已经握出折痕的照片重新放到了茶几上,没有任何停顿,我拖着不自然的脚步立刻走进了书房,进书房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我的目标:弗吉尼亚的电脑,虽然是笔记本电脑,但她从不把它带在身边,因此电脑就被长久地摆放在书桌上。为这事我还向弗吉尼亚抱怨过,但她对此嗤之以鼻,她一直都是个有想法的女孩。这个书房本是属于我的,整个房间都是我的藏书,总共有两千来册,这些只是我认为常用的和质量最好的。其余的大部分书籍都放在草坪上的仓库里,这些书加起来一共有一万多册,足够建成一座小型图书馆了。这些年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忙,许多阅读工作和写作任务在办公室里就完成了,回到家就没有事情要做,所以书房也渐渐被弗吉尼亚占有,成了她的休闲场所。最开始,书桌上放的本来是我的电脑,但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把电脑转移到了办公室,所以弗吉尼亚趁机把她的电脑放在了书桌上。对此我毫无怨言,我还颇为高兴地欢迎她入驻书房,因为至少她找到了事情做:看看书房里的书,偶尔在电脑上写几篇评论,浏览世界各地的新闻。但是,她可不沉迷网络,也从来不碰网络游戏。
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她在eBay上开了一家店,因为我的书太多了,所以她决定开网店来卖我的旧书,对我来说,有些书确实也丧失了它本来的价值,于是我同意了她的决定。卖书终究不是长久的买卖,近些年,因为人们对旧书的热情下降和升值空间的问题,我们已经卖不出什么书了,倒是经常维护那些没有价值的旧书花了我们不少钱,这让弗吉尼亚大伤脑筋,我让她自己做决定。她尽力在维持网店的运转,这费了她不少心血,但到最后店里连一个顾客都没有了,这让她感到绝望。于是,一年前,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关闭了这家店,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必为生计发愁了,我安慰她说这可以算作一次很好的体验。
她是个时髦的人,或许是因为她在网上开店,所以对一切新的东西很快就能接受,有些东西我是在她的影响下才开始用的。我环顾了久违的书房,它属于弗吉尼亚太久了,这儿的书很多我都快忘了名字,在生活到达幸福的顶点时我抛弃了它们,现在我跌落到了无底的深渊里,因此我站在书房里,仿佛受着千百本书籍的唾弃。我再也不敢触摸它们,不敢阅读它们,因为知道无法回到过去,所以我害怕过去。
我迎着空气中陌生的气息坐到椅子上,打开了弗吉尼亚的电脑。据说麻醉剂或止痛药之类的药物会造成记忆力衰退和精力无法集中,现在我也怀疑我体内的药剂过量了。如果没记错,刚从医院回到家时,我也用了她的电脑。我用电子邮箱给她发了封邮件,希望她看到邮件后能回复我,她虽然不沉迷网络,但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中也离不开互联网。我记得当时我把这个办法当作绝望中的最后招数,如果一切方法都不能奏效时,我打开邮箱,说不定能发现弗吉尼亚的回复令人惊喜地出现在收件箱里。怀着这股绝处逢生的期待,我忐忑不安地进入我的邮箱,里面除了几封垃圾邮件之外别无他物。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也许弗吉尼亚就算看到了邮件,她也不会回复我,因为她可能被菲利普软禁了起来,也可能她的心已经被菲利普俘获了。删除了垃圾邮件后,就像界面变得神清气爽的邮箱一样,我也变得乐观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弗吉尼亚是不会有闲心上网的,她根本没看到我发的邮件。
关掉邮箱,我感到自己的努力全都是徒劳的,所以便继续在网上折腾了一会儿。尽管已经几天没有看新闻,没有看各种图书杂志和水平参差不齐的书评,但我现在依然没有欲望去浏览它们,那些每天都在和我打交道的杂志和文艺界新闻似乎与我毫无关系了,无法产生吸引我的亲切感。后来我才发现,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空手而归地走出书房,我在网上干了些多么愚蠢和没有意义的事。我登陆了Google,在上面搜索“弗吉尼亚”,出来的当然不会是我的弗吉尼亚,许许多多个弗吉尼亚充斥着整个屏幕,有教授,有作家,有普通人,有论坛里抨击政府的人,还有罪犯,更多的则是弗吉尼亚州的信息,甚至还有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杀案的条目。我一个个逐次点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链接,没有一条我所需要的信息,但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地点击每个链接。
最开始,我依然带着希望浏览那些层出不穷的个体的信息。搜索出来的条目上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不同的故事,这或许是生命最有意义的地方,一个个故事构成我们在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可惜的是,这并不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带着下一个链接就是关于我的弗吉尼亚的希望,不顾手腕的酸疼,继续点击,迎接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分享了无数个其他人的故事之后,我发现接下来的链接已经不是关于个人的了,几乎都是弗吉尼亚州的内部事务,看到理工大学那起震惊世界的枪杀案时,我关掉了整个网页。
我像个上课走神的学生那样,托住下巴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打开了网页。我用鼠标在屏幕中间画着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便输入了Facebook的网址。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知道,这是个社交网站,每个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个人主页,在上面寻找自己的朋友,关注他们的动向。按照网站上的提示,我输入账号和密码,登陆了进去,我的主页里面没有新消息,上面只有我发布的几条关于作业的说明,还有一些学生的留言。这些信息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癌细胞肯定还没开始在我体内生长,说不定我还在某天抱怨生活的乏味,准备把这种厌世的心情发布在主页上。我记不起在过去的哪天冒出过这样的心情,但肯定有过,上帝把我拥有不耗费脑细胞的记忆的权利都剥夺了,他让我直面死亡,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想到、看到的只会是死亡的面孔,而不会像那些死而无憾的伟人在弥留之际还能回味一下平淡的生活的乐趣。一想到这点,我的脊柱便开始发凉、僵硬。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如果弗吉尼亚能耐心地坐在床边,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也许我会感到点温暖,然而此刻,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装着没什么大不了地耸耸肩罢了。
我不习惯把生活中的朋友网络化,让我们之间的交流只限于互联网。也许我们每天都在对方的Facebook上留言问好,还用它的新功能在线聊天嘘寒问暖,谈谈最近的遭遇,我们的联系依然紧密,我们的友谊进行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我始终觉得,网页上显示的那一个个字母的背后,只是电脑程序中令人费解的符号,我们的问候和聊天内容,每个字母或单词中间都夹杂着各种各样疏远距离的符号。这种怪诞的友谊还有扩大的迹象,网页会自动整理出你和某位好友的共同好友,看起来相当人性化,它费尽心思想办法让你和那个人建立朋友关系,于是一个网络上的朋友圈就形成了。我们在Facebook上同属一个朋友圈,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嬉笑怒骂,和对方开点过分的玩笑也能坦然接受,上传一些自己的照片或者隐私供大家欣赏。你会认为我们的友谊已经上升到顶点了,能做这种事的两个人,只会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在网络上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但这种朋友圈子的背后,也就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在大街上碰面,很可能只是腼腆地笑笑,表现出敬意似的向对方点点头,然后便形同陌路地擦肩而过,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情况发生,只是我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而已。我想,在两个“好朋友”头也不回地离开的瞬间,双方都会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无奈吧。在网上,一旦不逢时地没有同时在线,或者某一方没有兴致聊天,朋友之间的联系几乎就等于断了,这样的朋友关系是无比脆弱的。
我没有多少朋友,几个常联系的朋友还是在中国时认识的,他们是我学生时代的同学,后来联系得多了,也就成了朋友。那时候是人一生中最纯真的时期,人与人之间最没有隔膜,每个人善意的脸庞都是自己的本真。高中毕业后我到了美国,为了及时了解国内的信息,我还是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但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我们之间关系的脆弱,久而久之便不再联系了。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我对网络上的朋友圈的结论还主要是通过观察得出的。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早在几年前,我快满四十岁的时候就在念叨马上就是老年人了,现在想来,我离五十岁也不远了,然而可笑的是,在我快安享晚年的时候就必须面对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想的问题了,我比他们少经历整整一个时期。在见证一个时代的前夕,我就必须对这世界挥手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