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许会感到困惑,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那还跟着年轻人们玩社交网站干什么?我几乎没有朋友,原来那些经常联系的朋友在中国,上不了Facebook,但在主页上,我还是有很多好友的,而且几乎都是他们发来好友请求。不要见怪,在美国,很多大学教授都有自己的Facebook主页,我在这一群体中还算年轻的,六七十岁的使用者大有人在。不过我们可不是为了和自己的网上朋友聊天,我们的好友大多是自己的学生,我们经常会在主页上发布作业的要求,还有各式各样的论文题目,学生也可以给我们留言,向我们提问,有事情也能及时和老师沟通。我赞成这样的用法,这个媒介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便利。一年前是我用Facebook的高峰期,那时候我刚建立个人主页不久,恰好那时候我又教大课,我记不住大多数学生的面孔,更别提名字了。因为大课多是一两百个学生来上,而且我又教好几个班,所以我的Facebook主页一窝蜂涌进几百个好友,而我对好友请求又是来者不拒,这给了我很好的观察机会。那段时间,每天白天我照常上课,不时出席几场文学讨论,利用午休时间读读书和写写书评,晚上回家后就饶有兴致地上Facebook,一个个点开我学生们的个人主页,观察各种现象。我记得那时候我对弗吉尼亚感叹,那真是另外一个世界,比我读大学时丰富多彩多了。这些学生们来自不同地方,有黑人,有白人,还有亚洲人,有不同的信仰,但他们都如此痴迷于这个社交网站。一些开放的白人女孩会把她和自己男朋友接吻的照片上传到相册里,供大家来欣赏和评论,除了那些来自穆斯林国家的较为保守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会上传自拍到相册中,有些衣着暴露,还有些甚至一丝不挂。他们开各种各样的聚会,人疯狂的极致都在那些背景暗淡(聚会一般会把灯关掉,只靠闪光灯照出来的相片效果不好)的照片里有了最准确的表现。
此后我在课堂上除了讲课之外,还拿出了一部分注意力用在观察他们的行为表现上。我看着他们在快上课的时候鱼贯而入,在快下课的时候陆陆续续从座位上离开;我看着他们在上课时交头接耳;看着一些情侣上课时在角落里忘我地亲吻,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还看着某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呆呆地望着前面某个座位的金发女孩,我估计那是个刚进大学的懵懂少年;看着几个桀骜不驯又高大威猛的男孩吵嘴,激烈到就快要动手了。这一切都是在上课时发生的,但他们没一个人有在网上那么亲密无间,大多数的他们只是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眼中毫无神采地望着我,除了一些情侣、铁哥们和好姐妹外,没有人有过多的交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听我的课,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力去改变,我只能上好我的课而已,学生们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
上Facebook的热情慢慢在消退,我也不在上面发布作业了,有什么就直接在课堂上说了,学生的留言我也很少回复,因为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等到那股新鲜劲完全消失,我也就不再上这个网站了,今天我是在一种力量的驱使下才想起它的,想不到还勾起了我这段有趣的回忆。我记得,那之后我根据在网上看到的种种情况,撰写了一篇论文,大致讲述了Facebook引发的“网络朋友圈”的热潮,也表达了一些担忧。文章纯粹是我出于兴趣而写的,发表出来之后招到了年轻朋友的批评,他们认为我太古板。这只是游戏之作,于是我没有和他们较劲,笑了笑也就忘了这事。
也许是年龄比我小的缘故,弗吉尼亚在当今的流行趋势上比我更有嗅觉,但在Facebook这件事上,是我影响的她。在我注册了自己的账号后,没过几天,弗吉尼亚也建了她的个人主页。当时她正好看见我正在浏览这个新奇的网站,她问我:“这是什么?这些人你认识吗?”“他们是我的学生,这是个社交网站,我用它来发布作业。”我说,没等我说完,她就抢占了我的位置,迅速注册好了账号。她像那些大学生一样,常常发布一些牢骚话,比如抱怨最近太倒霉,或者家务事太多,等等。因为没工作,我猜测她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上那个网站。她这么热衷于这个网站的原因是她发现了很多她的大学同学,有一些早就失去了联系,但在网上却搜索到了他们,这让她感到很惊讶。尽管是在我眼前注册好账号的,但我不知道她的密码,我也没就这个问题问她,看样子她是不会告诉我的,在这方面她表现得像个女强人。我第一时间把她加为了好友,偶尔我会去她的主页看看,在办公室或者家里的时候,看着她主页上的牢骚话,有时我会会心一笑,暗自笑她平常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强势,背地里还是周身萦绕着小女孩般的任性。
我进了她的主页,我已经很久没上过这个网站了,然而眼前她的主页也没有很大的变化,她最近的牢骚话是半年前的,她在这条状态中说,“我把咖啡打翻了!真倒霉!”下面有一些好友的评论,多数是安慰的话语,还有少部分是没有恶意的玩笑话。他们在那里嬉笑怒骂,关系好像很好。我不认识那些人,我猜他们都是弗吉尼亚不同时期的同学,但在生活中我从没听弗吉尼亚提起过这些人。
一年前我建立了个人主页,用了大概两个月就失去了热情,但那时候弗吉尼亚正热情高涨,用她的话说,她从没玩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以前她还常常在嘴里念叨要找个工作,但那段时间她什么也没说,每每路过书房门口,我就会听到点击网页的声音传出来。我一直觉得,她没有工作的原因不是没有能力,她很聪明,而是因为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兴趣是什么,但那时我觉得她似乎找到了兴趣所在,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事实上,她喜欢看书,我觉得她早就该找个编辑的工作了,虽然她大学不是学的文学,但看的书可能比我还多。
在她对Facebook如痴如醉的时候,我没有去阻止她,而是让她尽可能把对生活的热情发泄在那上面,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发现网页上那些条条框框是多么空洞。这不代表我没有慌张,我害怕觉悟的时间会很漫长,等到她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了解她,她的脑袋不会放任她这么毫无意义地活下去的。我见证了这个转变,看着她花在电脑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我会借口查点资料站在她身后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多半是在网上浏览新书的信息,我很高兴她和我一样,不再上Facebook了。我不知道她对网站的热情完全丧失的具体时间,但从这句最后的牢骚话来看,时间应该是在半年前,也许是发布这条信息之后的几天、十几天或者一个月。她用了六个月之后,就不再更新自己的主页了,但我不知道在她不更新的日子里登陆过网站没有,就像今天我突然想起来上了这个网站,但我肯定不会在主页上有任何动作。登陆了网页,但不留下痕迹,这种事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
忘了说这个事了,弗吉尼亚个人主页的头像是我照的,我们都对这张照片很满意。照的地点就在家门口,她背靠在门框上,两手背在背后,侧面对着我,在她笑得最灿烂的那一刻,我按下了快门。那天天气很好,我们便有了照相的想法,仅此而已。她的打扮介于休闲和正式之间,上身是粉红色和白色相间的衬衣,敞开到第二颗纽扣处,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这样的衣着干练、清爽,让照片精彩不少。至于我的个人主页的头像,就显得沉闷许多,我不喜欢给自己拍照,唯一的一张登在学校的网站上,屈从于学校要向外界介绍本校的教授的规则。我手肘撑在办公桌上对着镜头傻笑,这张照片就算完成了,我也把它用作了主页的头像,因为我实在是没照片可用了。
等我的意识从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猛地闪到眼前的电脑屏幕时,我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我发现时间在慢慢流走,不会因为沉浸在过去的时光而停滞。不过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时光或许已经不再流动了,他终日躺在床上,没人会来找他麻烦,时光在他眼里当然是静止的。这个时候我像他一样身患重病,如果可以,从现在开始,我也能终日躺在床上,但我明白,有人会来找我麻烦,比起普鲁斯特的清闲,在我死之前还要找到弗吉尼亚,这是最重要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现在我的境况变得更加危险,菲利普和他的帮手们随时会破门而入,我知道这得归咎于我在网上干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关于弗吉尼亚的信息却一条也没找到。但我心里却感到一阵舒畅,我知道我是在拖延时间,我无非是想再体验一下原来那些日子里的悠闲,试图找回曾经的感觉,现在我达到了目的,我也最终明白有一些平凡而自然的事也许会在将来某个时刻会变成奢望,因为尽管我现在努力还原当时的情形,但我再也找不回原来那种从容的感觉。
在心里暗骂自己一顿后,我头脑清醒了一些,其实之前的动作也不完全是浪费时间,虽然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但我始终是在查找弗吉尼亚的信息,没有中途去看新闻或者聊天,这样,我至少有一定的几率找到有用的线索。现在,严峻的现实又摆在我的面前,该找的都找了,该查的都查了,依然什么也没找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继续固执地呆在家里搜寻线索,还是趁菲利普他们没来赶紧离开这儿?我的双眼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变得模糊和刺痛,竟然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银线般的泪水顺着脸廓往下流淌,落到了空着的左手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此时的我就像一个在绝望的境况下不知所措的男人,不能像女人和孩子那样迅速找到依靠,只能默默地一个人发呆流泪。
然而这时候,我做了一个似乎足以扭转局势的举动。我也是在无意之中这样做的。我想既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那么再多浪费一点也无所谓了。在回味了往日上社交网站的乐趣后,我还是停留在弗吉尼亚的个人主页里,我在她的“涂鸦墙”(一个类似于留言板的东西,还能显示主人的动态)里看来看去,仿佛在窥探她的隐私一般。我翻来覆去地浏览那些留言,全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留言,无非是并非出自真情的问候或者没有营养的玩笑罢了,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留言,或许那时候我猎奇的兴趣正浓,似乎渴望能从那些留言里挖掘出一些弗吉尼亚的隐私,比如她是否有情人的蛛丝马迹。我不相信弗吉尼亚会找情人,虽然菲利普很可能和她在一起,我依然相信她的为人,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我也是一个男人,原谅所有男人都有的好奇心吧。要不是我在这条留言上停留的时间比在其他留言上停得长一点,我可能就会忽略这条留言了。我注意它的原因是它比其他留言特别,别的留言看起来就会觉得留言的人和主人很熟,但看这条留言就能发现两人很陌生。留言的人名字叫罗斯(Roth),考虑到Facebook是个实名制的网站,而这样的名字也不像一个昵称,另外,为了让朋友更容易辨认,也没人会在这个网站上用昵称或者外号做自己的名字,所以我想这个人的真名就叫罗斯。Roth的发音和Rose这个富有女人味的名字很像,但罗斯是个男人。我推测这个名字就是此人的真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的主页头像似乎就是他自己,不是某些相貌姣好,但没有名气的明星,也不是用的风景照或者漫画图片。头像似乎是用手机照的,因为照片质量不是很好,有点模糊,这人长着一张大众脸,属于你在地铁站等候的人群里就能随便找出十几张这样的脸的情况,留着极短的金色头发。照片是自拍,只有一个头,背景好像是在某个超市里,因为他的背后是一排排的原味的品客薯片。他笑得很拘束,让人更觉得这是一张平凡的脸了,我想除非你和这个人是铁哥们或亲人,否则没人能记住这张脸。
不管怎样,先得解决几个问题。罗斯是弗吉尼亚的同学吗?不是,因为罗斯的留言是:“你好,能和你谈谈吗?在哪儿都可以。”这样的措辞,显然不是对自己认识的人说的话,而且不认识的人也不会第一次打招呼就约别人出来,这让我很困惑。但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或许这个罗斯有急事,需要弗吉尼亚帮忙,弗吉尼亚可能不知道这个人,但这人说不定知道弗吉尼亚。再看看留言的时间,是我昏倒的那天——十月二号,星期四——的前两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九号,那天是星期一,我白天照旧在上课。之前说过,弗吉尼亚玩网站玩了六个月就不再玩了,但这不代表她在接下来的日子不登陆了,她可能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或每隔几天都登陆一小会儿,看看自己的朋友都在干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也不可能一直看着她。所以我觉得弗吉尼亚是看到这条留言的,但她又没回复它,她可能把它看成一个恶作剧,很快就把它忘了,因为她没跟我提过这事,但我不排除罗斯用另外的方式联系弗吉尼亚的可能,比如电话或电子邮件,我没有她电子邮箱的密码,所以我无法确认。还有一种可能,Facebook有在线聊天的功能,如果碰巧两个人都在线,那么他们就可以在网页上聊天了,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弗吉尼亚看到留言后也许和罗斯有联系,恰好那时候他们都在线,所以就用这种不留痕迹的方法聊了天。我又看了看,发现弗吉尼亚的好友里有罗斯,说明弗吉尼亚确实看到了那条留言,并且把罗斯加为了好友。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线索,我没有感到一丝兴奋,相反,成片的愁云在我头上盘旋。虽然新线索会让侦查有进一步的突破,但那仅限于事件在毫无进展的时候,在案件走入死胡同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个线索,那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但如果是在案情有突破的时候发现这个完全不是同一方向的线索,那就会把事情搅乱。一些侦探小说里描述过这样的情况,在快真相大白时,不肯束手就擒的凶手就会制造出一个线索,把警察引导至另一个方向,这样说不定凶手就永远也不会被找出来了。我现在就像个被愚弄的警察,思绪变得极其混乱,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一点上,这是思考最为忌讳的。我匆忙关掉了电脑,仿佛疾病发作一样,我的手颤抖着,一不小心甩在了鼠标上,差点把它碰下桌。这是慌乱的体现,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出了书房,沿着短短的过道走到了客厅,大脑一片空白。行走曾经是我最好的思考方式,因为那时候想什么就会有什么迸发出来,虽然每个想法之间可能没有必然联系,但思绪是源源不断的,就好像上下班高峰时期畅通无阻的马路,开车的人心情舒畅地手握方向盘,每个司机都享受这样的感受。此刻,我大脑上的神经网络就像极其拥堵的马路一样,每一个想法都在神经网络上缓慢地移动,但是它们没有一个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