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菲利普来过我家,他也一定程度上会把自己当作是屋子主人。我和菲利普在家中的接触有限,只是不断的聊天,而且在谈话过程中,我的情绪并不稳定,就算他在那时候做出了什么动作,我也没办法发现。不过,在我们聊天之前,他是做了一连串的动作的,我看得很清楚,但这些动作无非是拿酒、摆酒杯、倒酒,没什么特别的。我又做了一遍动作,把威士忌和杯子放回酒柜,关上。我站着停了一会儿,但没有像菲利普那样晃着身子张开双臂。然后我又打开了酒柜,拿出酒和杯子,放在桌上。我开始倒酒,我的动作很小心,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瓶子里的酒像拧紧的水龙头似的一滴一滴往外渗,我盯着瓶口,像在做一个化学实验似的,努力想发现什么。过了几分钟,瓶子已经倒不出酒来了,我看了一眼玻璃杯,里面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威士忌。这并没有让我沮丧,毕竟我不是为了喝酒才倒的,相反,另一个结果让我沮丧很多,那就是我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这点线索太少了,我很清楚。如果推理在菲利普这里卡住的话,寻找弗吉尼亚踪迹的行动也就不知从何谈起了。我想知道的是那张照片为什么会落到他们手里,我觉得这和弗吉尼亚在离开前和谁见过面有很大关系。
看来这样的推断行不通,我得另找方法。于是我垂头丧气地把那个空的酒瓶拿在了手里,准备把它放回酒柜,至于那杯不到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因为身体不允许,并且无心享用,我打算把它倒掉。我又打开了酒柜,把酒瓶放了进去。但我并没有立刻关上酒柜,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握住瓶颈拿了出来,转身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接下来我又做了一遍同样的动作,跟当时菲利普的动作几乎一样,流畅地转身打开酒柜、拿酒、转身、放在餐桌上,就如同我当时的感觉一样,动作没有任何停滞。我就是在这套动作里发现了端倪。我走到那晚我坐的位置看了看酒柜,这是个嵌入墙壁的酒柜,也就是说,这面墙里面被挖空了,被设计成了一个内嵌式酒柜,当时我和弗吉尼亚的想法是利用好空间,节约资源。为了美观,我们故意把这个酒柜隐藏了,它和墙壁一样被粉刷成白色,就连把手也镀上了一层近似于白的银色,而且只装了很狭窄的一段玻璃。不是特别熟悉这一点的人是不可能发现墙上的酒柜的,我们这样设计的初衷就是避免客人发现这个酒柜。但菲利普却发现了它,他还像主人招待客人一样拿出酒柜里的酒,给我倒上,那时候,仿佛我才是第一次做客他家的客人。
只有一种可能,他来过我家,不然不会染上这种不自觉的习性,没人能避免它。但我猜,他了如指掌的也只限于餐桌这一范围了,他这么清楚酒柜的设计是因为当时弗吉尼亚就是这么招待的他。弗吉尼亚落座前转身打开酒柜,取出威士忌和酒杯,为菲利普倒上,我不知道弗吉尼亚是否喝过,但我肯定菲利普喝过威士忌,这就够了。菲利普坐着看清楚了这一切,于是他的内心也蠢蠢欲动,渴望像弗吉尼亚那样打开酒柜,为朋友或客人们倒上酒,这都是下意识的驱动,没人能控制。
这才有了菲利普在谈话之前先于我一步打开酒柜拿出酒的一幕,没人会注意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忽略了,但这是个致命的疏漏。我是最了解自己的,我没有大侦探过人的胆识和聪明的头脑,我只是个教授,是个只会钻进书本里面的呆子。我是在相同的体验下才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发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把瓶子放进去后,我转过身,看到了盛着威士忌的玻璃杯,没有任何犹豫,我便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愉悦,但这种欢愉和弗吉尼亚无关,我清楚目前我掌握的信息离找到弗吉尼亚还很远,我连事情的真相都还没发现。我高兴是因为我在沾沾自喜,我利用我的脑袋,在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下,像冷静的侦探一般推理出菲利普来过我家的事实,而显然,在到过我家之后,他试图隐瞒这一事实。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一个阴谋,因为菲利普不想让我知道他来过我家的实情。
我开始像个在考试中拿了高分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这样一来,我的思绪又开始混乱了,无数的幻觉涌入我的大脑,填满我的眼眶,占领我的思维高地:死亡,弗吉尼亚,现实,飞逝的时间,一连串的阴谋……在我们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时,现实总会伴随着愉悦压倒一切。每个人都有切身的感受,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我的世界就让它像现在这么维持着,我不会死去,也不会康复,弗吉尼亚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我还是老实本分地当个文学教授,给调皮的学生上课,享受孤独。如果接下来某一天我获得了普利策评论奖,声名鹊起,可能在听到我获奖的那一刹那或者接下来几秒钟的时间内,我会感到由衷地高兴,但过了一会儿,世界还是像它原来那样运转,我得了不会死的癌症,疼痛伴随我的余生,弗吉尼亚也离开了我,一辈子我将无依无靠,再也高兴不起来。就是这样,就算我碰到了天大的喜事,这快乐也不能永恒,多半是转瞬即逝。
我努力拿弗吉尼亚激励自己,告诉自己弗吉尼亚才是我现在的唯一动力。这起到了很大作用,一想到我和她的甜蜜往事,虽然琐碎和平凡,但充满其中的感情是不可磨灭的,我就迫切地想立刻见到她。是的,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见到她,看见她像往常那样优雅地站在或者坐在我的面前,一切就已经足够。我已经没有资本去要求她什么,现在我能得到的,是渴望她能施舍给我什么,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甚至一个背影。
发现了菲利普曾来过我家,我就明白了他是在撒谎,弗吉尼亚不会因为我得了绝症就离我而去。我清楚她的为人,就算她觉得绝望,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不用说,菲利普来公寓的目的肯定是和弗吉尼亚见面,用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弗吉尼亚,就像他和我的谈话一样,目的是把我骗进医院接受治疗。但我不知道他迷惑弗吉尼亚的目的是什么,是霸占她,从我身边夺走她,还是想利用她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把我骗进医院的目的是什么,就算有不良动机,他也可以为他的行为辩解,因为对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来说,送进医院是最好的办法。这一切还有待我发现,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坐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手里摆弄着已经空了的平底酒杯。
菲利普在撒谎,也许大家已经忘了之前的细节,那不如让我们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经过喝酒对我的引导,我的记忆变得愈加清晰,谈话时几乎所有的情形我都想起来了。根据我的记忆,菲利普只撒了一个谎,因为在其他地方他没有必要撒谎,他歪曲了一个重要事实。还记得吗,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观点——也就是弗吉尼亚是因为我得了绝症才离开的我,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拿出了一个卡带,是他所谓的从电信公司的通话记录里剪辑的,录的是他们俩的对话。这是个极具说服力的证据,因为卡带里传出的确实是弗吉尼亚的声音。但录音里有一个细节,菲利普处理得不好:
……
“好的,校长先生。”
“你……”一阵短暂的杂音后,通话戛然而止。
这是录音的最后时刻我们听到的,当然最后还有一阵短暂的杂音,这可能是剪辑造成的。在我看来,录音到“好的,校长先生”时声音就应该戛然而止,而没有后面的“你……”这个尾音拖得很长的音。菲利普说得对,这的确是剪辑人员的失误,技术不到位或者马虎大意了,他原本想的和我一样,只留“好的,校长先生”,但因为“剪得太急”,所以留了多余的一截。菲利普考虑到,多出来的这一部分很容易引起我的遐想,比如,在电话里菲利普接下来说了什么,为什么声音要在这里戛然而止,等等。如果不对这个做出解释的话,本来作为证据的卡带就会滋长我心中的怀疑。所以菲利普灵机一动,对我说了“最后我说的是‘你不要客气,小姐,有什么事就说吧’,因为剪辑得太急,这句话被剪掉了”这句话。而当时的我是不会想这么多的,所以也就相信了他这个所谓的证据。事实上,他在电话里根本不是这么说的,至于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这之后不久他肯定前往公寓和弗吉尼亚见面了。因此,当我问他弗吉尼亚后来联系他们没有,他矢口否认了。也许大家都有这样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提供完整的电话录音,而只是一段剪辑?因为他们的谈话内容里有我不能听的信息,比如也许菲利普后来说事态紧急,会去和她见一面,总之,是能揭露出他的阴谋的信息,虽然可能不会有弗吉尼亚去了哪里的信息。用剪辑的借口,可以避免让我想到这一层。完整地录下来,也许电信公司不允许,成本太高,只要我问起了,有无数理由可以供菲利普选择。但那时我一心只想着弗吉尼亚,如菲利普所料,我什么也没意识到,他就把我这么糊弄过去了。
根据这些线索可以判断,菲利普的确来过我家,现在的疑问就是他什么时候来的,因为和他见了面之后,弗吉尼亚可能就离开了。菲利普的速度很快,显然是计算好了的,因为我最多在医院呆了一个下午,等我回来的时候,迎接我的就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了。想这些之前,我还有一丝犹豫,我并不能保证我的推理是完全正确的,现在的推断只是建立在目前获得的信息基础之上,如果某一时刻我获得了新的重要线索的话,所有推理都有可能推翻重来。然而,我时间有限,所以我不打算到那个时候重新再来,我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的一切推断都有理有据,我只能孤注一掷地继续走,顺着这个方向寻找,我相信一定能看到弗吉尼亚的踪影。时间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我利用了我的阅读经验,在涉及到谋杀案的侦探小说中,侦探看到死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通过观察或者验尸结果推理出死者的死亡时间,进一步调查之后可以知道嫌疑人那天的日程表,据此可以看出哪些人有不在场证明。这不是一件谋杀案,从现在的线索来看,也不是绑架案,不涉及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问题,弗吉尼亚完全有可能是自愿离开的,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太迫切了,于是我还是固执地在记忆里搜寻时间的问题。
我站起身来,把酒杯放进了酒柜,然后便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富有节奏的踏步声回荡在屋子里,我走得很轻,步子轻盈到好像公寓里没人似的,但踏步声还是不断地从屋子里每个角落里发出,从地板和墙壁反射到我的耳朵里。昔日的温暖之家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一栋被遗弃的阴森诡异的房屋。在客厅里徘徊了几圈,我觉得累了,于是坐到了沙发上,身体前倾,摆弄起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弗吉尼亚的照片,我记得我拍了这张照片,但我不知道它是否被冲洗出来了。我又开始仔细观察那张照片,这和寻找线索无关,我只是单纯地看弗吉尼亚。手中弗吉尼亚没有烦恼的笑容,激荡起了我的思绪。
我是在十月二号的上午昏倒的,地点是在学校的会议室,那天是星期四,如果没有这件事情发生,那天便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如你们所见,昏迷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应该是学校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把我抬上车,最后抵达了医院,之后我便一直躺在病床上,陷入了深度昏迷。直到这天傍晚的时候,我才醒了过来,吉尔伯特和菲利普都确认了这件事,那就是我只昏迷了一个下午。菲利普可能藏着一个阴谋,他有可能骗我,但吉尔伯特绝不会欺骗我。但稍微一想,这个说法和现实就有矛盾的地方,因为后来我独自一人在家时做了调查,发现弗吉尼亚去过一个职业介绍所。介绍所提供的信息和我昏迷的时候不吻合,接线员告诉我,弗吉尼亚在十月一号的时候去参加了面试,面试开始前十分钟,她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便决定放弃那份优厚的工作。我记得当时因为思维混乱,就没有做过多思考,没想到一放就放到了现在。是什么事情急到让弗吉尼亚放弃那份工作?如果她坚持面试,她就有很大机会得到这份工作。我立刻就想到了她接到的电话可能讲的是关于我的事,因为我得了绝症,所以她必须马上回家想办法。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菲利普在那时候约她见面,事情紧急,她必须马上赶回家。我们听到的电话录音是真实存在的,它就是那天菲利普和弗吉尼亚的通话,时间是十月一号。至于通话的环境,菲利普也没说谎,他说周围很安静,可能是在家里。等待面试的休息室当然是很安静的,恐怕菲利普知道弗吉尼亚不在家,这是弗吉尼亚自己说的,这也是电话录音不能完整录下来的原因之一。
这件事情里最大的谎言,就是菲利普在谈话时面不改色地告诉我,电话是在十月二号,我还在昏迷时打的,当时检查结果出来了。一面是说辞,另一面是事实,我当然该相信事实。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偏差?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昏迷了一天半,从十月一号在会议室昏倒,到十月二号下午醒来,昏迷时间多了一天。我没有查看日期的习惯,因为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周末的时候,我的空闲时间也大多被各种研讨会占据,所以和那些期待某一天到来的人们不一样,我没有知道日期的必要,因此我不知道参加会议的那天就是十月一号。我只是在出院的时候看了看大厅里的大屏幕,上面显示着十月二号,我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准确的日期。我的确是在十月二号醒过来的,但打电话的时间有问题,我猜他们对我的习惯很清楚,所以利用了我这个疏漏。那么,我昏迷的十月一号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弗吉尼亚的离开,好像一切悲惨的事情就堆在这一天发生了:我上完课后参加会议,会议过程中我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昏倒,陷入昏迷,送进医院后的晚些时候(我猜测是下午),我被确诊为肝癌晚期,随后菲利普打了那个电话,最后,就是弗吉尼亚的离开了。
吉尔伯特为什么会骗我?我艰难地寻找各种理由,心里不无悲伤。但我始终相信吉尔伯特什么都不知道,毕竟他太老了,已经对学校起不到什么作用了。我告诉自己,他老了,脑子不好使,也许一时没想过来。
那一天发生的每件事的首尾都被因和果连接着,但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我病情的确诊和菲利普打的那个电话。照理说,这两件事的因果联系很明显,因为要及时通知家属,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弗吉尼亚并没有赶到医院来看我,而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下。从弗吉尼亚接到那个电话时的表现——也就是慌张得立刻放弃了那份难得的工作——来看,她不会扔下我不管。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并非出于她的意愿,抑或是被现实逼迫的。菲利普心中是否藏着一个阴谋?他是一个人,还是有很多个?我感觉,菲利普早已有了一个阴谋的雏形,在听到我罹患肝癌晚期的消息后,他明白时机到了,于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把我像投进监狱一般关进医院。至于这是个什么样的阴谋,目前我只想到一个,菲利普想趁机从我身边夺走弗吉尼亚,不然,还会是什么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