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炙热的大地蒸得人犯晕,殿小二站在客栈门口,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仰望,一会儿又垂首,最后却摇摇晃晃地拐入了厨房,淘米生火,默默地煮他的粥。
李叔见他怪异,关切地问了一句却不得回应,李婶悄悄地扯了扯自家丈夫的袖子,低声道:“准是这小两口又闹别扭了吧。”
殿小二苦笑,火光在他眼中无声地燃烧着。若真只是闹别扭那该多好?可他此刻面对的却是一道推不倒的墙,而他与她分处墙的里外,一个千方百计地想翻越这道墙,一个,却背道而驰。
或许,该放弃了吧……
他抹去了脸上的愁容,端了粥,微笑着踏入了秦瑶的屋子,尽管秦瑶的身体已经大好,但他还是坚持着亲自喂她。勺子在碗沿轻轻地刮了刮,而后递到了她唇边,可她却漠视着,不若前几日般顺从。
“不饿么?”他哽咽地开口,喉咙像被灼烧过一般,声音沙哑至极,可手依旧坚持着,仿佛已经预感了这或许会是最后一次。
秦瑶不回话,目光依旧冷漠,她静视着他,像要将他看透。“你……知道了吧?”她淡然地说道。
殿小二的背脊一僵,唇角再次涩然地勾起。
终究,老天爷连他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肯成全么?
“嗯。”他微微一颔首,手颓然的垂下。
“是么。”秦瑶亦别开了眼,侧身背对着他躺下,像在逃避,又似在压抑,过了好一阵才又听到她的声音,“抱歉,隐瞒了这么久,但……殿小二,你能离开么?”
殿小二彻底地僵住了,仿佛跌入了寒池,从发梢冷至了足底,就在方才,他还奢望着,假若她不开口,或许他还可以厚着脸皮再多留一阵,尽管,他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不能再伤害她……这事实是何其锥心,即便是万箭穿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手中的碗倾斜着,粥不知何时变稠了,缓慢地一滴滴地沿着碗身坠落。
久久,他才回过神来,凄然一笑:“好……”
他擦干净了地面上的污渍,抬头,目光依旧留恋着床上这个叫他魂牵梦绕的背影,忽又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疾步走出了门外。
始终不敢相信,在这纤弱的身体之中曾经孕育过他俩的骨肉;更不愿相信,因为他的粗心,扼杀了那条未出生的生命,亦扼杀了他们的情。或许,一开始便错了吧,他真的不该闯入她的生命,更不该相信自己能保她周全,可他亦私心地期望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然而,如果?他竟沦落至用如果来安慰自己么……
“保重……”他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肩膀颤抖着,手一拉,门啪嗒地一声合上了,空气中某条无形的线似乎也分作了两段。
从今往后,他们便可真的断了。
屋子里异常安静,躺着,屋外的声音低低碎碎地传了进来,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倾听。
他居然,说好……
秦瑶忽然间笑了,却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落。他走了岂不是更好么?省得越是面对着他,她便越是忍不住会心软。然而,那一刻,她竟有少许期待,他会像上一次那般毅然地要她死了那条叫他离开的心……
“唉,小二,你这是要去哪?”李婶急切的声音传来。
殿小二似乎回答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唉,准是掌柜的主意,待我上去说说她,闹多大的别扭也不该赶人呀!”
“不!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客栈……太小了,我……罢了,李叔李婶你们要保重,还有……替我照顾好她……”
“你,哎……小二,小二……”
一阵脚步声走远,又一阵脚步声渐近,只听李婶敲着房门大喊:“掌柜的,掌柜的,小二他……”
“知道了,由着他去吧。”她淡然地回了一句。终究是起了身,踱步至窗前,推开窗,一阵热风袭来,而阳光刺目,原来这夏日还不曾过去……
“啪嗒啪嗒啪嗒……”深夜的小巷中竟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见夜色之下,一道黑影穿梭而过,越过一道矮墙,又翻上了不知谁人的屋顶,踏着瓦片前行。
“头儿,头儿。”他低唤着,在某家的屋顶上停下。而那家屋顶上已然躺了一个人,他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头下,懒洋洋地仰望着天空,月光洒下,照着他俊朗的面容,这眉眼,这轮廓,不是殿小二是谁?
“头儿,您的酒来了,一等的桃花酿,想必正是您的最爱。”黑影的面容亦清晰了,正是杜潮守,他在殿小二身旁坐下,恭敬地递上了一壶酒。
“嗯。”殿小二瞥了一眼来人,慢吞吞地坐起,理所当然地接过了酒壶。“桃花酿……”他低吟着,似乎在遥想着什么,“酿好了便是琼浆玉液,酿坏了或许便是一壶苦毒之药了……”
“怎的只有一壶?”他皱起了眉头。
“这……”杜潮守吞吞吐吐,“头儿,属下近来囊中羞涩……您知道,这宅子……”
殿小二俯视着底下这座宅子,顿时了然,要这守财奴肯掏银子,还真难为了他。
这宅子位于柳江城东,与柳江客栈只隔了三条巷子,阁楼比周围的屋子高出了许多,站在楼顶,甚至可以眺望柳江,而柳江客栈更是不在话下。
两月前,一位姓杜的“商贾”买下了这宅子,然而此后却紧闭大门,外人甚至不知里面是否住了人,却原来,这人都在夜里出没。
今夜月色迷人,把酒对月,亦不负良辰美景,再凝望某个熟悉之处,那栈中灯火已灭,那人也该睡了吧。
杜潮守打量着殿小二的神色,终究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头儿,有个问题,属下疑惑许久了……您不是离开秦……客栈了么?为何又时常在此……偷……偷窥?”见殿小二目光渐冷,又急忙摆手:“属下只是好奇,头儿您若是不想作答,便算了吧。”
殿小二却不动怒,只仰头大灌了一口酒,苦笑道:“原来,我这是偷窥么……”相见不如不见,这般在背后看着她只徒增伤悲罢了,不敢靠近她,不敢叫她知道他的存在,只看着她,思念着她,而这仅百步的距离,他将永远无法跨越……可是,又如何能就此一走了之?在她未曾找到真正值得托付之人之时。更何况,这柳江城之中还有一些他不得不在意的事情……
“那些人近来可有动静?”他蓦然收起了悲伤问。
杜潮守正色道:“就您所见的,孔令岳把顾红翎娶回了岳剑山庄,这会儿新婚燕尔,正惬意呢。”
殿小二冷哼,眼中迸出了浓浓的恨意:“这两恶人倒是送作堆了,正好,待时机到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杜潮守尴尬地笑笑,神色有些不自然,又道:“再有便是,林简那厮方才传来了消息,这城中果然布满了孔令岳的眼线,只不知他们在秘密地进行着什么。岳剑山庄产业众多,近年来更是又添了几成,把漠北最大的商贾亦纳归旗下了,您说,他们要这么多银子为何?”
“银子?”殿小二思索了一阵,“莫不是拿来招兵买马,铸造兵器吧……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何本事,区区一山庄,竟敢跟朝廷作对!”
“头儿说得极是!”杜潮守附和道,却又低头隐隐担忧,“若他们当真要谋反,那顾家岂不……”
“怎么?心疼你表妹?”殿小二问。
“不,她出嫁之前我提醒过,已经仁至义尽了,可她一意孤行,甚至还以死相逼,连姨父姨母也奈何不了她,我这当表哥的又能做什么?往后发生了什么也只当她咎由自取了吧。”他叹息着摇摇头,却也不曾想过替她求情。各人有各人的命,可每个人的命又何曾不是自己一手铸成的呢?诸如他自己,亦如他的头儿。
“哼,你倒是豁达!”殿小二仰头灌了一口酒。
“哪里哪里,又岂能比得上头儿您呢。”
月色柔和,这一幕夜空之下,两人彼此恭维着,然而真相却是心照不宣,只道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