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日子渐短,不知不觉间,柳江岸上的柳叶已摇摇欲坠,一落便是深秋。窗台上结了霜花,晨起之时,白雾笼罩,模糊了路人的视线,亦叫这温柔之城增添了神秘无数,一如街口处那背影,看着甚是熟悉,可惜未待靠近,人已匿去了踪影。是他么?又似乎不是。失望么?又淡然接受。这九九重阳之日,折一枝黄菊在手,只道欣然向往,怎料原来这附近并无可登之处。
秦瑶拢一拢衣领,徐步至江边。江水缓缓,仿佛带着情思流去,水凉,心,更凉。
她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数年不曾回京,也不知这些年可曾有人拜祭她,更不知秦家人是否仍派了人去修墓。至于秦家,尽管被贬为了庶民,想必日子也不会过得太难。
她又想起了殿小二,细数日子,他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日子仿佛回到了他来之前,又似乎少了些什么。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离开了,尽管,偶尔回头,总觉得,他应该还在。脑中不自觉地又闪过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她不禁一恼,将手中的菊花扔进了江中。“殿小二,你给我跳柳江去!”她低咒了一声,转身而去。
然而,在她身后,一条暗巷处却拐出了一道人影,他默默地看着她远去,而后走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凝视着江中沉浮着的菊花,讪笑:“一如既往地狠心,但……”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
阳光依旧躲在云层后,雾却渐渐散了。今日城中有集会,比往日热闹多了,一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地出来凑热闹,秦瑶与李婶也不例外,用过早膳便出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菊花酒香,而茱萸与菊花处处可见,间或还会出现一个卖重阳糕的小贩,摊前围满了孩子。秦瑶与李婶穿插于人群之间,却有些苦恼。
“唉,这人怎么这么多。”李婶忍不住叨唠。
秦瑶倒不甚在意,这满街的过客,又与她何干?
忽见前方一阵喧闹,听说是有人在玩杂耍,竟惹得人人围观,李婶被挤开了,秦瑶被撞了一下,脚步有些不稳,眼看正要跌倒,却被人拉了一把。
她回过头,正要道谢,却发现那人已然在人群中淹没。
殿小二?直觉如此告诉她。遂也不管李婶,竟调转方向往后寻去。然而,为何要找他?找到他又如何?她却弄不清了,或许她只是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告诉他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别总躲在她背后鬼鬼祟祟。
“夫人,夫人。”前行数十步后,一个小男孩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请您到那边去走一趟,说是您的故人。”他指着身旁的一个巷口道。
秦瑶点点头,赏了他几个铜板,却望着那巷口疑惑了起来。故人?究竟是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巷中颇为阴暗,并无他人,不过二三十步便是尽头,原来是条死巷。那巷尾处蹲坐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戴着斗笠,看着很是狼狈。
“你是……”尽管斗笠遮却了那人的脸,但看身形还是能辨出她是个女子。秦瑶停下脚步,失望之余有些不解。
那人解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骇人的脸,肤色泛黄,双目无神,脸颊上蜿蜒着几道丑陋的疤痕,只依稀地从轮廓可看出,她亦曾经是个美人。
“是你?”秦瑶露出一抹厌恶。这张脸她并不陌生,想来她那番生不如死的经历还是拜她所赐的呢。却不料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竟也落得这般如街边乞儿般的境地,果然恶有恶报么?
“许久不见。”秦湘道,声音亦苍老了许多,却是不与她见外。
“确是,我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呢。”秦瑶冷笑。那次她被救回来之后,便再无此人消息,只听说漕帮被灭了,也不知她如何会变得这般落魄。
秦湘却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只无力地笑道:“呵呵,我吓着你了么?”
“吓倒不至于,有些惊讶罢了。只是……你我之间并无交情,不知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该不会以为我会冰释前嫌,伸出援手吧?”秦瑶道,她自认不是个善人,有仇不报也就罢了,一来她无权无势亦无过人的本领,二来她也懒。然而,要她放下仇恨,以德报怨?不可能!
“不。”秦湘摇摇头,“我虽然沦落街头,但还不至于天真如此。我死我命,但……只求你代为照顾我的孩子。”
“孩子?”秦瑶更不解了,天底下怎有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托与自己的仇人?这是送羊入虎口么?
“秦瑶,求你……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跪了下来,伏着地面哀求。
秦瑶有些措手不及,不料她这姐姐也有向她低头的一天,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是的,孩子是无辜的,所以她那无缘的孩儿便无辜地失去了生命!
“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不把他交给秦家?”她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我只是想为我的孩子寻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罢了。”秦湘抬头道,“秦瑶,其实,你比我幸运,你自小便看得比别人透,权力之类不过是过眼云烟,前一刻还站在云端,下一刻便落入谷底了,我却是近来才醒悟……有时我也会想,若当年我选的是沈将军,或许亦不会沦落至此吧。”
秦瑶不语,却笑。
她幸运?自幼丧母,不得父亲宠爱,更遭姐姐陷害,失去了孩子,离了丈夫……这般的她,幸运?
她看得比别人透?不,她只是习惯了隐藏,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自欺欺人罢了。若真看得透,又何须躲在这滨江小城?若真看得透,又何须为了过去苦苦纠结?
“不过,若真可重来一遍,我选的还是楚辰。”秦湘又道,唇角竟露出淡淡的笑容。
“哼,果然还是放不下身份地位么?”秦瑶讥笑。
“不。”秦湘坐下来,直起腰身,勾起胸前的黑发轻捋着,也不顾自己面容丑陋,竟扬起了一抹自信,“不管经历多少次,我也只是想靠近他而已。这世上能他身旁的女人只有我。”
“即便他曾牺牲你的美色?”秦瑶有些讶然。
“至少在兵败之时他并没有抛弃我,至少在沈青彦的大军袭来之时,他让我带着孩子先走。”她浅笑着说道,似乎很满足。
秦瑶有些黯然,如此说来,难道还是她要求得太多了么?她只求平平淡淡,美满和睦而已……
“你今后如何?”她侧了个身,似有离开的打算。
“不清楚,或许继续流浪,或许找个庵子,从此常伴青灯吧。”秦湘道。
“是么?好自为之吧。”左右都与她无关,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总觉得这阴暗的巷子不适合她,便加快了脚步离去。
自始至终,秦湘都不曾说过一句“抱歉”或者“谢谢”,但,大概秦瑶也不屑吧。
回到客栈,李婶还不曾归来,李叔深皱着眉头,于大堂中央踱来踱去,而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有一篮子,篮中有一婴儿,约摸一岁大,正哇哇地大哭着,手脚都圆圆的,却有些瘦弱,模样倒是可爱至极。
秦瑶不由地也蹙起了眉,这秦湘还真的把孩子送来了。
李叔看到秦瑶,如获大赦,道:“掌柜的,您可回来了,方才有一少女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搁下了这孩子便匆匆忙忙离去,您看这……”
“我知道了。”秦瑶道,走过去细细地打量着这婴儿,他是个男孩,模样还没张开,但隐隐地也能看出楚辰与秦湘的影子,想必日后也是个美人吧。
蓝子并不精致,篮中除了婴儿便只有一些衣物,没有能证明这婴儿身份的信物,甚至连一张写有婴儿名字的小纸条也没有。这秦湘倒是想得周全……秦瑶心道。
小婴儿看见秦瑶过来,却停止了哭泣,如黑珠般的眼睛好奇地眨着,忽又伸出了双手,不断地摆动着,似要靠近她,无奈篮子较小,他的身子也弱,始终起不来,只得“抱……抱……”地吐着单字,原来已经会说话了。
秦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个手指过去,婴儿见状,双手一合,揪住她的手指不放了。秦瑶心一动,又一次想起了她的孩子,若那时他能平安降生,如今也该叫四岁了,会叫娘亲,会抓着笔头习字,会骑着竹马在院中蹦蹦跳跳……可惜啊!
她低头看着婴儿,任他软软的手揉捏着自己的指头,婴儿见她看他,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容很甜很纯,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感染了。
她一扫愁容,笑着将他抱了起来,道:“也罢,不过是收养一个孩子罢了,我只当不知道你的爹娘是谁,今后,你就叫……殿小一吧。”
柳江客栈不远处,殿小二与杜潮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殿小二听到那名字有些哭笑不得:“小一,意思是要把小二压在底下么?”
杜潮守思及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头儿,这孩子留不得。”他郑重到。
殿小二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前太子的遗孤,这孩子确实是个有争议的存在,莫说当今圣上容不得他,便是叫孔令岳那群逆贼知道了,只怕也要拿他说事。只是……他看向秦瑶脸上的笑容,又如何忍心……
“不过是一个街边乞丐遗下的弃儿,如何留不得?”他咬咬牙道。
“这……头儿,您的意思是……要欺君?”杜潮守有些难以置信。
殿小二抿唇一笑:“欺君?你也太抬举了。此事你不知,我不知,不过是一个客栈掌柜偶发善心在街边收养了一个弃儿罢了,如何欺君?”
“这……”杜潮守挠着脑袋寻思了片刻,觉得似乎也就这么回事,遂亦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至于那秦湘,无人知道她是否真的入庵子出家了,只听说,数日之后,在柳江城郊的林子里,多了一具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