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吊祖豫州赋

刘基

此赋当作于刘基仕明之前。祖豫州，即祖逖。祖逖（266—321），字士稚，晋范阳遒县人。少孤，轻财好侠，慷慨有节操，博览古今书记。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事中郎。时晋室大乱，逖率部曲百馀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元帝时为豫州刺史，自募军，收复黄河以南为晋土。死时，豫州士女如丧父母。

污池汀泞兮［1］，蛙黾乐之［2］。大鹏天游兮［3］，燕雀谓女奚为［4］。狐狸冠裳兮，枭獭堂宇［5］。支离节疏兮［6］，侧身无所。呜呼将军兮，管葛之伦［7］；遭逢庸愚兮，有志莫伸［8］。委弃九鼎兮，烹饪瓦釜［9］；截梁为杙兮，束椽为柱［10］；偭背泰山兮，依倚培□□［11］；圭璋碔砆兮，沙砾琼玖［12］。山陵暴骨兮，社稷黍离［13］；故臣酸嘶兮，行人涕洟［14］；卧薪尝胆兮，此维时矣［15］；宣光不作兮，吁其悲矣［16］！乌号之彻札兮［17］，无养由以操之［18］；骅骝不逢伯乐兮［19］，与驽骀而并驰［20］。

系曰［21］：龙嘘而云兮［22］，夫岂不能自翔；鸿鹄举翮而千里兮［23］，又何必怀此乡？鱼游思故渊兮，鸟栖思故林［24］。吾固知将军之不忍兮，惜庸夫之无心［25］。日暧暧以西倾兮，时靡靡而就逝［26］。雁鹜群而喋呷兮［27］，鸾凤反为所制［28］。世治乱之有数兮，天亦无如之何也［29］！匪将军之不能兮［30］，惜不幸而逢此时也！死有重于泰山兮［31］，系生民之休戚［32］。吾独悲夫将军兮，仰玄穹而太息［33］。

（《刘基集》卷一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

［1］污池：蓄水之池。污，不流动的水。汀泞：浅水。

［2］蛙黾：即蛙，虾蟆。乐：喜欢。

［3］鹏：传说鸟中最大的鸟，由鲲变化而成。

［4］燕雀：燕和雀皆为小鸟。女：汝，你。奚为：干什么。

［5］枭：一种凶猛的鸟。獭：一种兽。《说文》：“獭，如小狗也，水居食鱼。”堂宇：指殿堂。

［6］支离：即支离疏。《庄子·人间世》：“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脾为胁，挫针治□NFDE8□，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节：气节，操守。

［7］将军：指祖逖。管葛：指管仲与诸葛亮。管仲是春秋时齐国人，曾辅佐齐桓公，通货积财，富国强兵，最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首霸。诸葛亮是三国时蜀汉宰相，辅佐刘备称霸一方，三分天下。后指足智多谋、建立大业的辅佐之才。伦：类。

［8］遭逢：遭遇。庸愚：平庸愚蠢之人。伸：陈述，说明。

［9］委弃：弃置。九鼎：古代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史记·武帝本纪》：“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烹饪：煮熟食物。瓦釜：即瓦缶，小口大腹的瓦器。比喻庸俗低下的人或物。

［10］截梁为杙（yì）：把可以作栋梁的木头截为小木桩。杙，一头尖的短木。束椽为柱：把椽子绑起来作为柱子。

［11］偭（miǎn）：背，背向。依倚：依靠，依赖。培□□：小土丘。

［12］圭璋：贵重的玉器，比喻人品高尚。《诗·大雅·卷阿》：“颙颙邛邛，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碔（wǔ）砆（fǔ）：似玉的美石。沙砾：沙和碎石头。琼玖：玉名。《诗·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毛传：“琼、玖，玉名。”

［13］山陵：帝王的坟墓。《水经注·渭水三》：“秦名天子冢曰山，汉曰陵，故通曰山陵矣。”暴骨：暴露尸骨。社稷：土、谷之神。《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注：“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食焉。”历代封建王朝必先立社稷坛墠；灭人之国，必变置灭国的社稷。因以社稷为国家政权的标志。黍离：《诗·王风》有《黍离》篇，《诗序》谓西周亡后，周大夫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彷徨不忍去，乃作此诗。后用为感慨亡国触景生情之词。

［14］酸嘶：因劳累而嗓音发哑。涕洟（tì）：哭泣。洟，鼻液。《礼·檀弓上》：“待于庙，垂涕洟。”《释文》：“自目曰涕，自鼻曰洟。”

［15］卧薪尝胆：典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春秋时，吴王夫差败越王勾践于会稽。越大夫文种，微行见吴太宰嚭，献之以美女宝器，嚭受，为说吴王以赦越王勾践，吴王许诺，越罢兵而归。吴既赦越，越王勾践返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曰：“汝忘会稽之耻耶？”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甘苦，生聚教训，最终灭吴复了仇。相传卧于薪柴之上亦为刻苦自励之词，故连称。后以之为刻苦自励之典。维：句中语气词，帮助判断。

［16］宣光：周宣王和东汉光武帝的合称。二人皆旧时所称中兴之主。

［17］乌号：良弓。《淮南子·原道》：“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棋卫之箭。”注：“乌号，桑柘。其材坚劲，乌峙其上，及其将飞，枝必桡下，劲能复巢，乌随之，乌不敢飞，号呼其上，伐其枝以为弓，因曰乌号之弓也。一说：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湖，得道而仙，乘龙而上，其臣援弓射龙，欲下黄帝，不能也。乌，於也；号，呼也。于是抢弓而号，因名其弓为乌号之弓也。”黄帝事见《史记·封禅书》。彻札：射穿了小木片。札，古代用来写字的小木片。《左传·成公十六年》：“潘尪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札焉。”

［18］养由：即养由基。春秋楚人，善射。蹲甲而射，可以射彻七札；又离柳叶百步而射，百发百中。事见《左传·成公十六年》《战国策·西周策》。操：持，拿。

［19］骅骝：赤色骏马，亦名枣骝。伯乐：古之善相马者，姓孙，名阳，字伯乐，秦穆公时人。事见《庄子·马蹄》《列子·说符》。

［20］驽骀：都是劣马，比喻庸才。

［21］系：辞赋末尾总结全文之词。李善注《文选·张平子〈思玄赋〉》引旧注：“系，繫也。言繫一赋之前意也。”

［22］嘘：呼气。

［23］鸿鹄：鸟名，指黄鹄。翮（hé）：指鸟翼。

［24］渊：深水，深潭。栖：栖息。

［25］庸夫：平庸无能的人。

［26］暧暧：昏暗不明的样子。靡靡：迟缓的样子。

［27］鹜（wū）：鸭。亦称舒凫。喋（zhá）呷（xiā）：凫雁聚食的样子。

［28］鸾凤：鸾鸟与凤凰。制：遏制，控制。

［29］治：指政治清明安定。乱：动荡不定。有数：有节度，有差别。无如之何：不能怎样的意思。

［30］匪：通“非”，不是。不能：没有才能。

［31］死有重于泰山：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指死得极有价值。

［32］生民：人民。休戚：喜乐与忧虑。

［33］玄穹：犹言高天。太息：出声长叹。

评

刘基曾有诗道：“永嘉昔溃乱，南渡驰五马。长江画天堑，九庙扇灰灺。岂无运甓人？亦有誓江者。眢池不扬波，灵物栖旷野。哀哀黍离泪，空向新亭洒。”（《咏史二十一首》）表现出对祖逖这位“誓江者”的同情之心。而《吊祖豫州赋》这篇短小精悍的吊诔之赋，更是以愤怒难抑的笔调，揭露了当时社会现实的黑暗混乱，抒发了作者对祖逖这位东晋名将“叶迹中兴，克复九州之半，而灾星告衅，笠毂徒招”（《晋书》本传）可叹结局的深切感伤与哀悼，寄寓着作者的伤时愤世之情。全文多用排比句式，流畅自如，节奏明快，且语言生动，环环相扣，使文章在感情上一直处于悲愤激昂状态中。文笔锋利老到，言辞蕴含丰富。虽题为“吊”，但处处却表现着作者对祖豫州恢复晋室志向的无限敬慕，对其坚忍不拔精神的由衷赞颂，同时也体现着刘基对当朝庸夫专权的不满。这种愤懑难抑但又无可奈何的复杂之情，表现出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和处浊世而自清的高尚品节。《明史》说他“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文宗”（卷一二八本传），诚非溢美之辞。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