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天成的诗是性灵诗。袁枚把这样的诗称为“天籁”。他又说:“青阳两诗弟子,一陈蔚,一沈正侯也。二人有五绝句,皆天籁而不自知其佳,余为表而出之。陈《春闺》云:‘春来花满枝,春去花散飞。几度花开落,栽花人未归。’沈《村晚即景》云:‘身安万事闲,日落一村静。携儿向月明,壁上看人影。’皆绝妙天籁。”(《随园诗话》补遗卷四)袁枚自己作诗也有这样的体会。他说:“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老来》)“天”是自然的意思,袁枚又把自然天成的诗称为有“天趣”。他说:“汤扩祖《春雨》云:‘一夜声喧客梦摇,春风送雨夜萧萧。不知新水添多少,渔艇都撑进板桥。’庄廷延《听雨》云:‘梅花风里雨霏霏,人卧空堂静掩扉。一夜沧浪亭畔水,料应陡没钓鱼矶。’二诗相似,均有天趣。”(《随园诗话》卷十四)“丹徒女子王碧云琼年未笄而能诗,与其兄赋《扫径》云:‘菊残三径懒徘徊,枫叶飘丹积满苔。正欲有心呼婢扫,那知风过替吹开。’颇有天趣。”(《随园诗话》补遗卷二)当然所谓“天趣”与“风趣”不同,“天趣”在自然,“风趣”在诙谐。
五诗写真情
袁枚重情感,强调诗写真情,他认为“杜甫长于言情”(《随园诗话》卷六);批评“东坡诗有才而无情”(《随园诗话》卷七),比如“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随园诗话》卷十四);批评“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随园诗话》卷六),比如“阮亭之悼亡妻,浮词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约也”(《随园诗话》卷十四)。其《随园诗话》收录许多诗人,特别是那些诗名不著者的情真意切之作说:
江西魏允廸,字懋堂。豪迈不羁,官中书侍读;以抚军公子,而家资散尽,因之失官,《咏山中积雪》云:“寂寞山涯更水滨,漫天匝地白如银,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干霄篁竹翠盈眸,雪压风欺扑地愁。莫讶此君无劲节,一经沦落也低头。”又《出门》云:“凭着牵衣儿女送,只挥双泪不回头。”读之,令人神伤。(卷一)
诗情愈痴愈妙。红兰主人《归途赠朱赞皇》云:“大漠归来至半途,闻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梦,梦里逢君见我无?”许宜媖《寄外》云:“柳风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飞着翅难。除是今宵同入梦,梦时权作醒时看。”(卷六)
诗有情至语,写出活现者。许竹人先生督学广西,《接弟石榭凶问》云:“望书眼欲穿,拆书手欲净。抱书心忽乱,隔纸字忽明。挥手急屏置,忍泪雨暗倾。老亲中庭立,念远心悬旌。病讯百计匿,矧可闻哭声?违心方饰貌,哀抑喜且盈。趋言梦弟至,所患行已平。”(卷十)
善写客情者,昔人诗,如“只因相见近,转致久无书”,“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善写别情者,如“可怜高楼望,犹见故人车”,“相看尚未远,不敢遽回舟”。(卷九)
离别诗最佳者,如“路长难筭日,书远每题年。无复生还想,终思未别前”,“醉中忘却身为客,意欲仍同送者归”。皆读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别,只多含泪一封书。”(卷七)
言情,则周兰坡《送别》云:“临行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赠故人。”(卷十四)
余最爱言情之作,读之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录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遥闻临逝语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别几时曾想到,岁朝无路复归来。绝怜艰苦为新妇,转幸逍遥入夜台。便即还家能见否,一棺已盖万难开。”《过朱草衣故居》云:“路绕丛祠鸟雀飞,依然门巷故人非。忆寻君自初交始,每渡江无不见归。问疾榻前才转盼,谈诗窗外剩余晖。绝怜童仆相随惯,未解存亡欲扣扉。”沙斗初《经亡友别墅》云:“千石鱼陂占水乡,四时烟景助清光。弟兄不隔东西屋,宾主无分上下床。斗酒几番当皓月,题诗多半在修篁。今朝独棹扁舟过,回首前欢堕渺茫。”(卷十)
袁枚认为“情所最先,莫如男女”,《随园诗话》收录诗言儿女之情者说:
胡小霞者,会稽女子,名云英,嫁赵连城。夫妇能诗。《诫婢》云:“宝鸭篆烟消,呼奴理茶具。泥饮人未归,阵阵纱窗雨。”二十字中,深情无限。殁后,赵郎仿元相《杂忆诗》云:“孤灯破壁照黄昏,白雨萧萧绕梦魂。忆得夜深同倚槛,花梢一捻尚留痕。”(补遗卷五)
安庆鲁凤藻《有赠》云:“携得芳枝返故村,悔将玉貌共花论。低声还向小姑嘱,阿母跟前莫要言。”陈梦湘《嘲某》云:“画鸾影子褪轻红,料峭春寒豆蔻风。双鬓乱云堆未稳,日高犹是背人拢。”商宝意《喜环娘到》云:“药饵急须调病后,佩环亲自解灯前。”金台衡《赠妓》云:“春葱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樱口言。”皆善言儿女之情。(卷十四)
……余再诵李文正公昉《赠妓》诗曰:“便牵魂梦从今日,再睹婵娟是几时?”一往情深,言由衷发。(卷二)
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情语也。(卷一)
袁枚诗歌多言情之作。当时有人评其诗云:“闲来志怪都根理,语必惊人总近情。”袁枚说:“余道第二句,直指心源,包括小仓山六十四卷全集,较胜他人作序万语千言矣。”(《随园诗话》补遗卷四)
六喜生鲜,爱灵活,尚柔美
袁枚主性灵、重真情的诗学体现出相应的审美倾向。这首先是喜生鲜。袁枚说:“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随园诗话》)卷一)“凡菱笋鱼虾,从水中采得,过半个时辰,则色味俱变;其为菱笋鱼虾之形,依然尚在,则其天则已失矣。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诗文之者。”(《随园诗话》补遗卷一)
袁枚又推崇灵活。他说:“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余谓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也。人学杜诗不学其刚毅而专学其木,则成不可雕之朽木矣。潘稼堂诗不如黄唐堂诗,以一木而一灵也。”(《随园诗话》卷十五)“有人以某巨公之诗,求选入《诗话》。余览之倦而思卧。……或曰:其题皆庄语故耳。余曰:不然。笔性灵,则写忠孝节义,俱有生气;笔性笨,虽咏闺房儿女,亦少风情。”(《随园诗话》补遗卷二)
从刚柔方面说,袁枚喜柔美。袁枚这方面的议论很多。他说:“天下物未有不以柔为贵者。金银铜铁,细罗纱绢,触目皆然。虽太阿纯钩,天下之至刚者也,亦以能屈能伸为贵,而况于声诗一道,将含商嚼徵、播之管弦者耶?”(《答李少鹤书》,《尺牍》卷八)“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凡诗之称绝调者,其词必不拗,国风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为贵:绫绢柔则丝细熟,金铁柔则质精良。诗文之道,何独不然?”(《随园诗话》补遗卷二)袁枚又有与人书说:“圣贤之学,刚柔并用,然而柔克之功胜于刚克。以物论,太阿纯钩可以屈而弯之,故曰神剑;南山之石不能屈弯,故曰顽石。其他金银铜铁,缟纻丝罗,一切硬者价贱、柔者价贵。以人论,则孔子柔于孟子,颜子柔于子路。人,活则柔,死则硬,阁下诗能刚不能柔,此宜留意者……”(《答祝泣塘太史》)唐宋诗人中,袁枚认为“李杜韩苏四大家,惟李杜刚柔者半,韩苏纯刚,白香山则纯柔”(《随园诗话》补遗卷三)。“槎枒粗硬之弊,亦何尝不自老杜开之?韩昌黎之‘蔓延蜗出壳,角缩头敲铿’与《笑林》中所云‘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又何以异?”(《答李少鹤书》)袁枚颇倾向于白居易,故当时人多认为他学白诗(《读白太傅集三首有序》)。袁枚亦不喜黄庭坚诗,因其“粗硬”(《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他说:“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随园诗话》卷一)
七天分与学力
袁枚论诗,强调天分。他说:“诗文之道全关天分”(《随园诗话》卷十四),“诗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何南园诗序》)。袁枚认为王士禛、方苞天分不够,有诗说:“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仿元遗山论诗》之一)同时诗人赵翼有诗才,和袁枚交往甚多,因其《瓯北集》向袁枚索序,袁枚有《赵云松瓯北集序》云:
今夫越女之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夫自有之者,非人与之、天与之也。天之所与,岂独越女哉!以射与羿,弈与秋,聪与师旷,巧与公输,勇与贲、育,美与西施、宋朝。之数人者,俱不能自言其所以异于众也。而众之人,方且弯弓斗棋,审音习斤,学手搏,施朱粉,穷日夜追之,终不克肖此数人于万一者,何也?云松之于诗,目之所寓即书矣,心之所之即录矣,笔舌之所到即奋矣,稗史方言、龟经鼠序之所载,即阑入矣。……或且规唐摹宋,千力万气以与之角,卒之骐骥追日,未暮而日已在其前。所以然者,又何也?呜呼!此皆羿与秋、师旷、公输、贲、育、西施、宋朝之所不能言,而惟越女能言之者也……或谓云松从征两滇,官海南、黔中,得江山助,故能以诗豪。余谓不然。世之行万里、历险艰者,或十倍焉,而无加于诗如故也。
人的技艺才能乃至勇力、美貌都受之于天,乃“天之所与”。作诗也是如此。在袁枚看来,赵云松这种诗才乃天赋所致。
袁枚推重的性灵,是要能见出诗的天分。要写性灵诗,确实需要天分。袁枚说:“其人之天无诗,虽吟不如无吟。……彼由学而至者,如工人染夏以视羽畎,有生死之殊矣。”(《何南园诗序》)这时,一切人为的努力都不起作用。“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袁枚《遣兴》)学问似乎成了影响写诗的东西。袁枚说:“黄允修云;‘无诗转为读书忙’,方子云云‘学荒翻得性灵诗’,刘霞裳云‘读书久觉诗思涩’。余谓此数语,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随园诗话》卷三)
不过,人们所作并非都要见性灵,学问和性灵也并非就截然对立。所以,袁枚并不完全否定学问。他说:“作诗如作史也,才、学、识三者宜兼,而才为尤先。造化无才,不能造万物;古圣无才,不能制器尚象;诗人无才,不能役典籍、运心灵。”(《蒋心余藏园诗序》)“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为最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之矣。”(《随园诗话》卷三)不过,对当时翁方纲以考据为诗,袁枚则是反对的。
§§§第三节翁方纲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顺天大兴(今属北京市)人。雍正十一年,翁方纲出生。少年时才气过人。乾隆十七年,翁方纲二十岁,成进士,选庶吉士,寻授编修。二十四年,典江西乡试。二十七年,充湖北乡试副考官。二十九年,任广东学政。四十年,任《四库全书》馆校理官。四十四年,典江南乡试。四十六年,《四库全书》纂成,擢国子监司业,寻迁洗马。四十八年,迁詹事府少詹事。五十五年,擢内阁学士。嘉庆三年,迁左鸿胪寺卿。十二年,重预鹿鸣宴,赐三品衔官。十九年,重预鹿鸣宴,赐二品衔。二十三年卒,终年八十六岁。通满文,精金石,嗜考据,善书法。著有《两汉金石记》、《经义考补正》、《复初斋文集》、《复初斋诗集》、《复初斋集外文》、《复初斋集外诗》、《石洲诗话》、《小石帆亭著录》等。
一辨格调,析神韵,议性灵
1.辨格调
明前后七子论诗讲格调。清人每涉及于此,或推重,或反对,皆以格调属七子。所谓格调,成为七子及其拥护者的诗学主张的代称。翁方纲也不赞成明七子的诗学,但他不像一般论者那样泛泛地议论格调,而是将所谓格调具体展开,甚至专门写了《格调论》上、中、下三篇,集中进行论述。他的见解很有特点。
翁方纲认为,所谓格调,指音节风格。他说:“《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格调论》上)诗是语言,哪首诗会没有音节,哪首诗会没有风格?格和调可以分别讨论,翁方纲说,唐“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然非入唐之正脉”(《石洲诗话》卷一)。“刘汝州希夷诗,格虽不高,而神情清郁,亦自奇才。”(《石洲诗话》卷一)“沈、宋律句匀整,格自不高。”(《石洲诗话》卷一)“遗山七古,词平则求之于气,格平则求之于调。”(《石洲诗话》卷五)大约格指风格,调指声调。所谓格调,是具体的,每一首诗都会有其特殊的格调,“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格调论》上)。但为讨论方便,可以诗人为单位,充其量如此,不能再抽象了。
翁方纲经常讲“撑架”、“架局”、“支架”,他说:“钱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随州,而撑架处转过之。”(《石洲诗话》卷二)“撑架视乎笔力,而变化能事,存乎其人,则不能以相强也。”(《石洲诗话》卷五)“静修诗,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即以调论,细按亦微有未合。”(《石洲诗话》卷五)“七古仄韵,一韵到底,苦难撑架得住。”(《石洲诗话》卷五)所谓“撑架”、“架局”、“支架”与格调有关。翁方纲说:“盖渔洋论诗,以格调撑架为主。”(《石洲诗话》卷一)“此事有格调,则可以支架矣。”(《石洲诗话》卷五)
袁枚讲过,格调不过是个空架子。翁方纲认为,仅仅有一个“撑架”、“支架”,仅仅讲“格调”,不能算是好诗。翁方纲似乎有时也有与袁枚看法相近的地方。他批评说:“伯玉《蓟丘览古》诸作,郁勃淋漓,不减刘越石,而李沧溟止选其《燕昭王》一首,盖徒以格调赏之而已。”(《石洲诗话》卷一)“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举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石洲诗话》卷一)“张王乐府,天然清削,不取声音之大,亦不求格调之高,此真善于绍古者。较之昌谷奇艳不及,而真切过之。”(《石洲诗话》卷二)“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不事也。”(《石洲诗话》卷二)“张王已不规规于格律声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缩抽换,至于不可思议,一层之外,又有一层,古人必无依样临摹,以为近古者也。”(《石洲诗话》卷二)翁方纲说到一个诗人的格调,每同时指出其不足。他说:“杨仲宏诗,骨力既孱,格调复平。”(《石洲诗话》卷五)“范文白诗颇有格调,亦不能深入。”(《石洲诗话》卷五)“德机之格调,亦自不能坚实,与仲宏之盛气等耳。”(《石洲诗话》卷五)“揭曼硕诗,格调故自不乏,然亦不能深入。虽间有秀色,而亦不为新艳。……总之,杨、范、揭三家,不应与虞齐名……以格调论之,范稍雅饬,揭稍有致,杨则平平。皆非可语于道园之《学古》也。”(《石洲诗话》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