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以这样的一个“撑架”、“支架”为崇尚,是不可取的。如果将这样的一个诗的“支架”抽象为一个时代的东西,作为诗歌创作的规范,更只能是流于模仿。翁方纲说:“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目为格调者;宋之诗,未有执唐诗为格调者。”(《格调论》上)“唐音最盛之际,若杜、若李、若右丞、高、岑之属,有一效建安之作,有一效谢、颜之作者乎?宋诗盛于熙丰之际,苏、黄集中,有一效盛唐之作者乎?”(《格调论》中)“诗之坏于格调也,自明李、何辈误之也。……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焉;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格调论》上)“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然但讲格调,则必以临摹字句为主,无惑乎一为李、何,再为王、李矣。愚意拈出龙标、东川,正不在乎格调耳。”(《石洲诗话》卷一)“东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唐诗人,莫之与京。徒以李沧溟揣摹格调,几嫌太熟。然东川之妙,自非沧溟所能袭也。”(《石洲诗话》卷一)“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沧溟只取《怀张子房》一篇,乃仅以‘岂曰非智勇,怀古钦英风’等句得赞叹之旨乎?此可谓仅拾糟粕者也。入手‘虎啸’二字,空中发越,不知其势到何等矣。乃却以‘未’字缩住。下三句,又皆实事,无一字装他门面。及至说破‘报韩’,又用‘虽’字一勒,真乃逼到无可奈何,然后发泄出‘天地皆震动’五个字来。所以,其声大而远也。不然,而但讲虚赞空喝,如‘怀古钦英风’之类,使后人为之,尚不值钱,而况在太白乎?”(《石洲诗话》卷一)“《奉先咏怀》一篇,《羌村》三篇,皆与《北征》相为表里,此自周《雅》降风以后,所未有也。……沧溟首先选次唐诗,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独取《玉华宫》一篇,盖以‘万籁笙竽’、‘秋色潇洒’为便于掇拾装门面耳。”(《石洲诗话》卷一)
结论是必须变化。翁方纲说:“今且勿以意匠之独运者言之,且勿以苦心孤诣、戛戛独造者言之,今且以效古之作若规仿格调者言之。古之拟乐府者,若《行路难》,其初本以行旅阅历言也,其后渐扩写情事矣;若《巫山高》,其初以云雨十二峰言也,其后渐以旷望之怀言矣。为原题所指某事,而后来拟作变而推广者,不可胜原也。惟其如此,所以赖有《乐府解题》也。若使其后来拟作,悉依原本为之,则何为而有《解题》之作乎?”(《格调论》下)因此,“化格调之见而后词必己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教人自为也,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诗,化格调之见而后可以言格调也。”(《格调论》下)“渔洋先生云:李诗有古调,有唐调,当分别观之。所录止古风二十八首,盖以为此皆古调也。然此内如‘秦皇扫六合’、‘天津三月时’、‘郑客西入关’诸篇,皆出没纵横,非斤斤于践迹者,即此可悟古调不在规摹字句,如后人之貌为选体,拘拘如临帖者。所谓古者,乃不古耳。”(《石洲诗话》卷一)“元时如傅与砺之似杜,李概之之似李,皆有格调而无变化。”(《石洲诗话》卷五)当然是不可取的。
2.析神韵
唐代司空图讲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宋代严羽讲镜花水月,兴趣妙悟,清初王士禛极为推重,于是拈古已有之的“神韵”一词,加以倡导。明七子讲格调影响很大,不久有公安派起而矫之,接着又有竟陵派矫公安之失。明末清初,钱谦益尚宋诗,是对明七子以来诗学的一种反拨;而王士禛主“神韵”,又可以说是针对明七子以来、特别是钱谦益的诗学的。翁方纲幼时仰慕王士禛,曾从王士禛的门生黄叔琳学诗。他后来回忆说:“昔吾邑黄昆圃先生受学于渔洋,方纲幼及昆圃之门,辄心慕之。”(《小石帆亭著录序目》)翁方纲一生敬重王士禛,他说:“先生言诗窥见古人精诣,诚所谓词场祖述、江河万古者矣。”(《小石帆亭著录序目》)但这并不等于翁方纲赞成王士禛的诗学。康熙时期以来,王士禛的神韵说影响很大。对所谓神韵,翁方纲是有自己的看法的,正如对格调说,他也专门写了《神韵论》上、中、下三篇,对所谓神韵具体地进行论述。
翁方纲认为,所谓神韵,是形而上的东西。他说:“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神字即神韵也。”(《神韵论》上)“神韵者,是乃所以君形者也。”(《神韵论》上)“神韵者,本极超诣之理。”(《坳堂诗集序》)神韵普遍存在,能从不同方面见出,不是单一纯粹的东西。他说:“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实处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神韵论》下)
翁方纲认为,所谓神韵,历来就有,“神韵乃诗中自具之本然,自古作家皆有之。岂自渔洋始乎?”(《坳堂诗集序》)“自新城王氏一长倡神韵之说,学者辄目此为新城言诗之秘,而不知诗之所固有者,非自新城始言之也。”(《神韵论》上)神韵丰富多彩,王士禛专以空音镜象为神韵不免偏颇。王士禛《唐贤三昧集》专选王孟闲远之作以为三昧。王士禛有《古诗选》,翁方纲取其中七言十四家二十六首,言其三昧,认为“平实叙事者,三昧也;空际振奇者,亦三昧也;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亦三昧也。此乃万法归源也。若必专举寂寥冲淡者以为三昧,则何万法之有哉?”(《七言诗三昧举隅》)“新城之专举空音镜象一边,特以针灸李、何一辈之痴肥貌袭者言之,非神韵之全也。”(《神韵论》上)时人边连宝“目王士祯是神韵家”,专以神韵属王士禛,翁方纲认为,“彼盖未熟读古人集,不知神韵之所以然,惟口熟渔洋诗,辄专目为神韵家而肆议之”(《坳堂诗集序》),很不以为然。翁方纲认为:“诗以神韵为心得之秘,……是乃自古诗家之要眇处。”(《神韵论》下)专以空音镜象为神韵,会导致人们对此竞相模拟。模拟的文学是没有生命力的,倡神韵和主格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本质的不同。翁方纲说:“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虽然,究竟言之,则格调实而神韵虚,格调呆而神韵活,格调有形而神韵无迹也。”(《七言诗三昧举隅》)“夫空同、沧溟所谓格调,其去渔洋所谓神韵者,奚以异乎?貌为激昂壮浪者,谓之袭取,貌为简淡高妙者,独不谓之袭取乎?”(《题渔洋先生戴笠像》)当然,翁方纲也看到神韵说在涤荡明七子诗风中的作用,他说:“赖有渔洋首倡神韵以涤荡有明诸家之尘滓也。其援严仪卿所云‘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者,正为涤荡明人尘滓之滞习言之。”(《神韵论》下)
3.议性灵
乾隆时期,袁枚诗学影响很大。袁枚讲性灵、风趣,认为“能入人心脾便是佳诗,不必名家老手也”(《随园诗话》补遗卷二),又说:“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随园诗话》卷三)《随园诗话》里实收录了许多并非“名家老手”,特别是“妇人女子,村氓浅学”的作品。翁方纲对此是不满的,他说:“专恃性灵,流为击壤打油以为老妪皆知者亦未尽是也。”(《苏斋笔记》卷十一)杜甫《解闷十二首》之一云:“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翁方纲就此论道:“所赖夫陶冶性灵者,夫岂谓仅恃我之能事以为陶冶乎?仅恃我之能事以为陶冶性灵,其必至于专骋才力,而不衷诸节制之方。……具二谢之能事,亦不能不学阴何之艰苦用心成之。……所谓陶冶性灵者,非虚张架局也,实在其中叩叩有真际焉。”(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十“苏斋师说杜诗”)翁方纲拈出杜诗中“性灵”一词,据诗而言“节制”,显然是针对袁枚而发。翁方纲极推崇苏轼。他说:“吾于苏学独取‘真放本精微’语。”(《王延秋馆诗画卷序》)苏轼《子由新修汝州龙兴寺吴画壁》诗有句“始知真放本精微”。翁方纲认为,上引杜诗“一篇可作杜诗全部之总序。……苏诗亦有一句可作通集总序,曰‘始知真放本精微’。‘真放’即豪荡纵横之才力也,……‘精微’即细肌密理之节制也。”(同前引“苏斋师说杜诗”)要求寓“真放”于“精微”之中,这可以说有暗指袁枚的意思。袁枚对杨万里极为推崇,翁方纲批评杨万里云:“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石洲诗话》卷四)“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石洲诗话》卷四)“诚斋……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石洲诗话》卷四)可以说这正指出了袁枚诗歌的流弊。
二为诗必以肌理为准
乾隆时期,为学重考据。翁方纲认为:“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据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志言集序》)“为诗必以肌理为准”,这既是针对格调、神韵诸说之肤阔、虚空,他说“格调、神韵,皆无可措手也,予不得不近而指之,曰肌理”(《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也是针对性灵说之率意,他说,杜诗“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谢之性灵,而兼学阴何之苦诣也。‘二谢’只作性灵一边人看,‘阴何’只作苦心锻炼一边人看,似乎公之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学阴、何,亦初非真自许为二谢也。正须善会”(《石洲诗话》卷一)。翁方纲认为诗“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句可作通集总序”,“‘真放’即豪荡纵横之才力也”,“‘精微’即细肌密理之节制也”,亦颇以肌理对才力。
翁方纲所说的“肌理”,关键在一个“理”字。他说:“言者,心之声也。文辞之于言,又其精者。诗之于文辞,又其谐声律者。然则‘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衷诸理而已。”(《志言集序》)什么是“理”,他说:“理者,民之秉也,物之则也,事境之归也,声音律度之矩也。”《言志集序》解释颇为全面。
所谓“民之秉也,物之则也,事境之归也”,是指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万物内在的法则,事件情境背后的意蕴,大约属于内容的方面。杜甫《宗武生日》有句:“熟精文选理。”翁方纲专门有《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解释说:“萧氏之为《选》也,首原夫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所谓事出于沉思者,惟杜诗之真实,足以当之。”萧统《文选序》确有相关说法,只是翁方纲的阐释更多地强调了这一方面。他接着具体指出:“杜之言理也,盖根柢于六经矣。……其他推衍事变,究极物则者,盖不可以指屈。”他说:“曩人有以杜诗此句质之渔洋先生,渔洋谓‘理’字不必深求其义,先生殆失言哉!”(《志言集序》)
所谓“声音律度之矩也”,专门指形式方面。翁方纲强调诗的声音律度说:“文辞之于言,又其精者。诗之于文辞,又其谐声律者。……《记》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又曰:‘声成文,谓之音,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此数言者,千万世之诗视此矣。”(《志言集序》)翁方纲重视诗法,他说:“欧阳子援扬子制器有法以喻书法,则诗文之赖法以定也审矣。忘筌忘蹄,非无筌蹄也。律之还宫,必起于审度,度即法也。……其悉准诸绳墨规矩,悉校诸六律五声,而我不得丝毫以己意与焉。”(《诗法论》)诗法与形式有关。翁方纲又说:“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其钩心斗角、接笋合缝处,殆于无法不备。”(《石洲诗话》卷二)“诗至元白,针线钩贯,无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尽耳。”(《石洲诗话》卷二)
当时学者戴震作《孟子字义疏正》,开篇对“理学”的“理”字解释说:“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不紊,谓之条理。”戴震从字义入手,偏于形式方面理解,颇有影响。翁方纲强调把内容和形式结合起来理解所谓“理”。其《孟子附记》说:“凡今考古训诂之士莫不以戴说为允当,而不知理之一字彻上下而言之,就其著于物者,则条理、肌理、文理皆即此理也;而溯其所出,则天所以赋于人者本即此理也。”翁方纲更有《理说驳戴震作》说:“夫理者,彻上彻下之谓,性道统絜之理与密察条析之理,无二义也;义理之理即文理、肌理、腠理之理,无二义也。其见于事,治玉治骨角之理即理官理狱之理,无二义也;事理之理即析理之理、整理之理,无二义也。”
把理的内容和形式结合起来,同时讨论这两个方面,是翁方纲的基本思路。其(《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说:“《易》曰:‘君子以言有物,理之本也。’又曰‘言有序’,理之经也。天下未有舍理而言文者。”《诗法论》说:“文成而法立,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源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者也。杜云‘法自儒家有’,此法之立本者也;又曰‘佳句法如何’,此法之尽变者也。”
翁方纲讲到理,又是指一种行为。其《杜诗熟精文选理理字说》说:“理者,治玉也,字从玉,从里声。”就是说,使之有理。韩愈《荐士》有句:“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翁方纲有《韩诗“雅丽理训诰”理字说》说:“近有疑此篇理字者,故不得不为之说。……《尚书》之文直陈其事,而《诗》以理之也。直陈其事者,非直言之所能理,故必雅丽而后理之。雅,正也;丽,葩也。韩子又谓《诗》正而葩者也。凡治国家者谓之理,治乐者谓之理,治玉者谓之理,治丝者谓之理,故曰: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得与失皆理也。又曰:‘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形与系皆理也。又曰:‘风、雅、颂为三经,赋、比、兴为三纬。’经与纬皆理也。理之义备矣哉。然则训诰者,圣王之作也,理则孰理之与?曰:作是诗者不知也,及其成也,自然有以理之,此下句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此即理字自注也。理者,圣人理之而已矣。”这就是说,通过诗人之理,使诗有其理。
怎样才能使诗有理?怎样理诗?翁方纲强调学习经史考订。他说:“考订训诂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蛾术集序》),“士生今日,宜博精经史考订,而后其诗大醇”(《粤东三子诗序》)。就法来说,“夫法之立本者,则先河后海,或原或尾,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诗法论》)。“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夫非仅为空谈格韵者言也。持此足以定人品学问矣。……凡临事视若具文者,用心必不诚,故其毅力不克勤以副之,是即为诗文徒袭格调而不得其真际者也。学者涵养深醇之候,与岁俱进,与日偕长,然后仰见延晖之义,无微弗彻,诚以贯之,勤以永之,备诸体以综百家,是有准乎绳墨之上而占乎格韵之先者。将由经训以衷道,要岂独诗文已哉!”(《延晖阁集序》)翁方纲重宋诗,他说:“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以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石洲诗话》卷四)“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祐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考据。”(《石洲诗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