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袁枚怀疑经典。这一是对经典文本真伪的怀疑。他说:“六经中唯《论语》、《周易》可信,其他经多可疑。”(《答定宇第二书》,《文集》卷十八)这不是一个新问题。宋代以来,人们对经典文本的真伪问题即多有议论。袁枚说:“善乎杨用修之诗曰:‘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随园诗话》卷二)康熙时期,阎若璩即已考证出《古文尚书》之伪。二是对经典思想的质疑。袁枚说:“六经颇有可议之处。”(《随园诗话》卷一)他认为,质疑经典符合圣人思想,孟子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随园诗话》卷二),“疑,非圣人所禁也。孔子称‘多闻阙疑’,又称‘疑思问’,仆既无可问之人,故宜长阙之而已。且仆之疑经,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经证经而疑之也。其疑乎经,所以信乎圣也”(《答定宇第二书》)。质疑经典是正常的事情,袁枚说:“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经而以为非圣者无法,然则疑高曾之言,而为之干蛊、为之几谏者,亦可谓非孝者无亲乎?”(《答定宇第二书》)
其次,对孔子温柔敦厚诗教的看法。这本是沈德潜极力强调的。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说:“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袑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畀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后来袁枚又同意“温柔敦厚”诗教是孔子提出。其《答李少鹤书》云:“来札忧近今诗致,有以温柔敦厚四字训人者,遂致流为卑靡庸琐,属老人起而共挽之。此言误矣。夫温柔敦厚,圣人之言也,非持教者之言也。学圣人之言而至庸琐卑靡,是学者之过,非圣人之过也。足下必欲反此四字以立教,将教之以北鄙杀伐之音乎?”(《随园尺牍》卷八)只是此时沈德潜已经去世。
第三,情欲问题。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公安派重情欲,袁枚对此论述也很多。袁枚自我表白说:“袁子好味、好色。”(《所好轩记》,《文集》卷二十九)直到晚年,他仍宣布:“假我数年,古稀将届,精神毛发逐渐衰颓,惟临水登山、寻花问柳八字,一息尚存,双眸如故。”(《寄庆雨林都统》,《尺牍》卷四)他认为,圣人重视人的情欲,情欲不只老百姓有,圣人也概莫能外。他说:“且‘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夫子之情,则无行不与矣,弗狙召则喜,馆人亡则悲,论战则惧,听《韶》则乐,思周公则梦,终其身循环于喜、怒、哀、惧、爱、恶、欲而不已也。尧举十六相,未必非喜;舜除四凶,未必非怒。喜怒不必为尧舜讳也。孟子不以好货、好色为公刘、太王讳。”(《书复性书后》,《文集》卷二十三)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能够满足老百姓的情欲。他说:“天下之所以丛丛然望治乎圣人,圣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无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圣人也。好货好色,人之欲也;而使之有积仓,有裹粮,无怨无旷者,圣人也。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则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清说》,《文集》卷二十二)
第四,诗歌言情问题。袁枚强调情,他说:“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成文者。”(《随园诗话》补遗卷六)“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答蕺园论诗书》,《文集》卷三十)《尚书·尧典》云“诗言志”,强调表现志向抱负,袁枚解释说:“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志字不可看杀也。”(《再答李少鹤书》,《尺牍》卷十)他认为,孔子是主张言情的。“孔子所云‘兴观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随园诗话》补遗卷十六),除“观”之外,“兴”、“群”、“怨”都指情。“圣人称诗‘可以兴’,以其最易感人也”(《随园诗话》卷十三)。袁枚强调诗歌表现男女之情。他说:“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答蕺园论诗书》,《文集》卷三十)他认为《诗经·国风》有大量表现男女之情的篇章。他说:“《国风》好色,我辈钟情。”(《陈检讨填词图序》,《外集》卷八)“左氏:郑伯享赵孟于垂陇,七子赋诗,伯有赋《鹑奔》,赵孟斥之曰:床笫之言不逾阈,非使人之所闻也。然则其他之赋野有蔓草、有女同车及萚兮者,其非淫奔之诗明矣。”(《随园诗话》卷一)“杜少陵诗光焰万丈,然而‘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分飞蛱蝶原相逐,并对芙蓉本是双”;韩退之诗横空盘硬语,然‘银灯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春’又何尝不是女郎诗耶?《东山》诗‘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周公大圣人亦且善谑。”(《随园诗话》卷五)“宋《蓉塘诗话》讥白太傅在杭州忆妓诗多,忆民诗少,此苛论也,亦腐论也。《关雎》一篇,文王辗转反侧,何以不忆王季、太王而忆淑女耶?”(《随园诗话》卷一)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认为那些“动作温柔乡语,如王次回《疑雨集》之类,最足害人心术,一概不存”(《清诗别裁集凡例》),袁枚对经典重视情感的解释显然也是针对沈德潜的。
第五,以感受论诗问题。袁枚论诗凭感受。他说:“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悦目,其味适口,其言悦耳,便是佳诗。”(《随园诗活》补遗卷一)“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随园诗话》卷三)袁枚的诗学,整体说来,偏向于司空图和严羽。他仿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作《续诗品》。他说:“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随园诗话》卷六)“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可寻,此说甚是。”(《随园诗话》卷八)他认为,感受论诗,渊源在孔子,说:“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要见其堂奥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随园诗话》卷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王士禛的诗学。
三辨唐宋,讲变化
明代七子以来,始有唐诗、宋诗之说。袁枚说:“唐、宋分界之说,宋元无有,明初亦无有,成、弘后始有之。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七子狃于此习,遂皮傅盛唐,扼腕自矜。”(《答沈大宗伯论诗书》)袁枚不赞成唐诗、宋诗这样的说法。他说:“夫诗无所谓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国号耳,与诗无与也。”(《答施兰垞论诗书》)此论稍嫌极端。以时代论诗,本属正常,袁枚本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说法。唐诗、宋诗之说,常有风格的意义,沈德潜就说过“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清诗别裁集凡例》)。但这只是大略而论,不可绝对。袁枚不赞成唐诗,宋诗之说,首先是在这一点上。他说:“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宋诗乎?”(《随园诗话》卷七)袁枚主张具体地讨论问题。人们所谓唐诗、宋诗,更常常是意在提倡某种风格,有其创作取向和价值判断。明代前后七子就是如此,清初以后也常有这种倾向。本来提倡某种风格是很正常的,但用唐诗、宋诗这样的概念,就只能是造成模仿。袁枚不赞成唐诗、宋诗之说,主要是这个原因。
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的模仿,主张变化,袁枚也有这种看法。他不讲唐诗、宋诗,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袁枚所谓变化,是学习基础上的变化。后人作诗,总是要学习前人。学习前人是必要的,但也容易产生弊病。克服学习过程中产生的弊病的办法,袁枚认为,主要在变化。他说:“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以变化克服学习前人过程中的弊病,就是善学。在这方面,袁枚赞赏宋元人,批评明七子。他说:“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答沈大宗伯论诗书》)“变唐诗者,宋元也”,变宋者谁?有人看到袁枚“不甚宗唐,以为大是……欲相与昌宋诗以立教”(《答施兰垞论诗书》),对他“极言唐诗之弊,故以学宋为解”(《答兰垞第二书》),袁枚辩解说:“所陈诸弊,仆不以病唐人,乃以病吾子。何也?……唐诗之弊,子既知之矣,宋诗之弊,而子亦知之乎?”(《答兰垞第二书》)但这并不能证明袁枚和宋诗没有关系。他不愿意把自己和宋诗联系起来,是不是暗示着他在变宋,是变宋者呢?当然这样的话,袁枚不便明说。克服学习前人过程中的弊端,同时,袁枚认为,要能取众家之长。他说:“学汉魏《文选》者,其弊常流于假;学李杜韩苏者,其弊常失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学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浅;学温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纤。人能吸取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尽捐。”(《随园诗话》卷四)袁枚曾自述说:“仆诗兼众体。”(《答程鱼门》)蒋士铨说:“我读随园诗,古多作者我不知。古今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读随园诗题辞》)袁枚很以为知言。
四非格调,主性灵
明七子主张格调。公安派明确反对,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叙小修诗》)。所谓“格套”,即是格调的意思。沈德潜肯定明七子的格调说。对沈德潜的诗学思想,袁枚是不赞成的,只是他当时并没有明确表示对所谓格调的意见。沈德潜去世后,袁枚在编定的《随园诗话》卷一里,借杨万里的话,明确表示了对格调说的非议,同时表明对性灵的崇尚。他说: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
杨万里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待考。不管怎样,这段话是明确体现了袁枚对格调和性灵的看法的。公安派也曾将性灵和格调对举,袁枚没有引用,大概是因为公安派的说法过于简略,不能完全表达他的看法,特别是提到公安派容易引起争议的缘故。
“格调是空架子”,格力雄壮,不免肤阔;声调响亮,不免偏于形式。肤阔而形式,真是“空架子”!一针见血,指出了格调说的要害。明七子、沈德潜的诗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这种问题。所谓“空架子”,主要是指性情的缺乏。性情是第一位的,有了性情,形式问题容易解决,所谓“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有了性情,形式问题甚至可以自然解决,“《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袁中道也曾讲到格律和性情的关系。袁枚认为,形式是具体的,不同的诗有其不同的形式,没有普遍的形式。所以他说:“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写格调诗不难,“有腔口易描”,不须有什么天分才能,“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这显然是针对沈德潜的。
袁枚推重“性灵”,什么是性灵?性灵一词,古已有之。袁枚赞成将性灵和格调对举,认为性灵不同于格调,是和格调尖锐对立的东西。由此展开了对性灵的论述。袁枚强调,“性灵”诗首先要有“风趣”,能妙语解颐。所谓“风趣专写性灵”。《随园诗话》里收录了许多这样的诗:“苏州舁山轿者最狡猾,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云:‘直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妄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卷一)“燕以均年虽老,而诗极风趣。近《咏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条河,鹊不填桥不敢过。作到神仙还怕水,算来有巧也无多。’”(《补遗》卷十)袁枚也经常有风趣之作。他说:“尹文端公好和韵,尤好迭韵,每与人角胜,多多益善。庚辰十月,为勾当公事,与嘉兴钱香树尚书相遇苏州,和诗至十余次。一时材官傔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尚书还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吴江。尚书复札云:‘岁事匆匆,实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说香树老子,战败于吴江道上。何如?’适枚过苏,见此札,遂献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公喜,从此又与枚迭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之句,盖探枚方取妾故也。其好谐谑如此。己卯八月,枚江北获稻归,饮于公所。酒毕,与诸公子夜谈,公从后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余题札后云:‘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除夕,公赐食物,枚以诗谢,末首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公见之,大笑。”(《随园诗话》卷一)
“风趣”见“性灵”,但“性灵”诗又不仅仅只是“风趣”诗。“性灵”诗究竟是怎样的诗?上面引到所谓杨万里说的一段话,似乎袁枚给了我们一个启示,这就是应该从诗人天分的方面去看诗。袁枚说过,“诗境最宽”,“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着手成春,故能取不尽,用不竭。……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景。”(《随园诗话》卷一)看到什么写什么,写得出来,说得贴切,就是有写诗的天分。这样写出来的诗就是性灵诗。袁枚说:“行止坐卧,说得着便是好诗。余尝过桥下,则船篷便有须臾之黑;上山转几个弯,则路便峻。徐诜若秀才有句云:‘犬吠知逢市,篷阴识过桥。’又云:‘但觉路几曲,不知身渐高。’‘只因新水绿,愈觉夕阳红。’徐《阻风燕子矶》云:‘隔涧归来踏浅沙,森森古木乱啼鸦。野人问我居何处,笑指孤篷即是家。’刘曾《咏雪》云:‘塔顶松尖消也未,呼童先为出门看。’皆眼前实事。”(《随园诗话》补遗卷五)又说:“余与香岩游天台,小别湖楼,已一月矣。归来几上堆满客中来信,花事都残。香岩有句云:‘案前堆满新来札,墙角开残去后花。’又,《别西湖》云:‘看来直似难忘友,想去还多未了诗。’一片性灵,笔能曲达。”(《随园诗话》补遗卷五)袁枚自己也有这方面的体会,他有诗说:“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遣兴》)袁枚尤其强调“说得着”,他说:“口头话,说得出便是天籁。诵芬《冬暖》云:‘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岁底差。可惜轻寒重勒住,不然开遍小桃花。’黄蛟门《竹枝》云:‘自拣良衣去踏青,相邀女伴尽娉婷。关心生怕朝来雨,一夜东风侧耳听。’……又某有句云:‘阶前不种梧桐树,何处飞来一叶风。’‘贪看夜凉窗不掩,秋虫飞上读书灯。’”(《随园诗话》补遗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