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又讲才。他说:“作诗谓可废学,持严仪卿诗有别才之说而误用之者也,而反其说者,又谓诗之道全在征实,于是融冶贯串之弗讲,而剿猎僻书,纂组繁缛,以夸奥博,若人挟类书一部,即可以诗人自诩者,究之驳杂支离,锢其灵明,愈征实而愈无所得。夫天下之物,以实为质,以虚为用。学其实也,才其虚也。以实运实则滞,以虚运实则灵。”(《汪荼圃诗序》)沈德潜强调“融冶贯串”,赞赏吴中七子之一王鸣盛“平日学可以贯穿经史,识可以论断古今,才可以包孕余子,意不在诗而发而为诗,宜其无意求工而不能不工也”(《王凤喈诗序》)。他认为:“学从乎人者也,而才则本乎天者也。人可强而天不可强。故从来以诗鸣者,随其所长,俱可自现,而诗人之中称才人者,古今来只数余人相望于天地之间。”(《李玉洲太史诗序》)
其次,诗法方面。
沈德潜重诗法,他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说诗晬语》卷上)
一是字句。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中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说诗晬语》卷下)沈德潜尤讲句法。他说:“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砅评事》篇中,上云‘天下乱’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说出某人,而下倒补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此其法也。《丽人行》篇中,‘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臣相嗔’,亦是此法。又有反接法,《述怀》篇云‘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若云‘不见消息来’,平平语耳,此云‘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斗觉惊心动魄矣。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又有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东亭’,《简薛华醉歌》突接‘气酣日落西风来’,上写情欲尽未尽,忽入写景,激壮苍凉,神色俱王,皆此老独开生面处。”(《说诗晬语》卷上)“五言长篇,固须节次分明,一气连属。然有意本连属而转似不相连属者,叙事未了,忽然顿断,插入旁议,忽然联续,转接无角,莫测端倪,此运《左》、《史》法于韵语中,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来,且让少陵独步。”(《说诗晬语》卷上)
二是篇章。沈德潜说:“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伦序,有照应;若缺一不得,增一不得,乃见体裁。”(《说诗晬语》卷下)“五言古,长篇难于铺叙,铺叙中有峰峦起伏,则长而不漫。短篇难于收敛,收敛中能含蕴无穷,则短而不促。又长篇必伦次整齐,起结完备,亦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缀起结。”(《说诗晬语》卷上)“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至收结处,纡徐而来者,防其平衍,须作斗健语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气促,不妨作悠扬摇曳语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论。”(《说诗晬语》卷上)五律“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险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三四贵匀称,承上斗峭而来,宜缓脉赴之,五六必耸然挺拔,别开一境。上既和平,至此必须振起也。崔司勋《赠张都督》诗‘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杜工部《送人从军诗》‘今君度沙碛,累月断人烟’,和平矣,下接云:‘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泊岳阳城下》‘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和平矣,下接云:‘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如此拓开,方振得起”,“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张燕公‘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夜饮收住也。王右丞‘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解带弹琴宕出远神也。杜工部‘何尝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到真鹰,放开一步也。就上文体势行之。”(《说诗晬语》卷上)
三是音韵。沈德潜说,五言古“转韵初无定式。或二语一转,或四语一转,或连转几韵,或一韵叠下几语。大约前则舒徐,后则一滚而出,欲急其节拍以为乱也”(《说诗晬语》卷上)。“歌行转韵者,可以杂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说诗晬语》卷上)“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于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起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乱杂不可为训。”(《说诗晬语》卷下)“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故有看去极平,而断难更移者,安稳故也。安稳者,牢之谓也。杜诗‘悬崖置屋牢’,可悟韵脚之法。”(《说诗晬语》卷下)
沈德潜对诗法的具体讨论,显然与其对格调的崇尚密切相关。
四溯源流,讲涵咏
叶燮论诗有历史感,其所以重宋诗,在于认为宋诗是对唐诗的发展。沈德潜虽不重视宋诗,但叶燮论诗的历史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沈德潜特别注重诗的源流变化。他说:“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于中,自无随波逐浪之弊。”(《说诗晬语》卷上)
按历史发展,沈德潜有古诗、唐诗、宋金三家诗、明诗及清诗之选,其考察唐诗之源,颇有见解。他说:“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古诗源》序)沈德潜认为唐诗之源,首先与《诗经》有关。他说:“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今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说诗晬语》卷上)这本是他强调儒家诗教的观点。沈德潜尤其认为唐诗与古诗有关,他说:“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古诗源》序)因之有《古诗源》之编。王士禛曾有《古诗选》,按五言、七言选编,五言兼取唐人,七言下及元代,三四言及长短杂句不录,沈德潜《古诗源》体例不同,“溯隋、陈而上,极乎黄轩,凡三百篇、楚辞而外,自郊庙乐章迄童谣里谚,无不备采”(《古诗源》序),重在唐诗之源。这多少体现了和王士禛诗学观点的差异。
沈德潜编《明诗别裁集》,注意到“明诗其复古也,而二百七十余年中,又有升降盛衰之别”(《明诗别裁集序》)。“洪武之初,刘伯温之高格,并以高季迪、袁景文诸人,各逞才情,连镳并轸,然犹存元纪之余风,未极隆时之正轨。永乐以还,体崇台阁,骫骳不振。弘正之间,献吉、仲默力追雅音,庭实、昌毂左右骖靳,古风未坠。余如杨用修之才华,薛君之雅正,高于之冲淡,俱称斐然。于鳞、元美,益以茂秦,接踵曩哲。虽其间规格有余,未能变化,识者咎其尠自得之趣焉,然取其菁英,彬彬乎大雅之章也。自是而后,正声渐远,繁响竞作。公安袁氏、竟陵钟氏、谭氏,比之自郐无讥,盖诗教衰而国祚亦为之移矣。此升降盛衰之大略也。”(《明诗别裁集序》)历史线索很清楚。
沈德潜重视诗歌“以微言通讽喻”(《施觉庵考功诗序》),但他反对动辄牵入。他说:“朱子云:楚辞不皆是怨君,被后人多说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固多忠爱之辞,义山间作讽刺之语,然必动辄牵入,即小小赋物,对镜咏怀,亦必云某诗指某事,某诗刺某人,水月镜花,多成粘皮带骨,亦何取焉?”(《唐诗别裁集凡例》)“窃见向时读杜诸家,贪多者矜奥博,事必泛引,语必捃摭,甚或伪造典故以实其说,而一二钩奇喜新之士,意主穿凿,辞务支离,即寻常景物,亦必牵涉讽刺,附会忠孝,而诗之天趣亡焉。”(《杜诗偶评序》)“石曼卿句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朱子赏之,谓得吾与点也之趣,而于邵子‘梧桐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每涵咏而咀吟之,盖意未尝深,语未尝奇,即眼前景物,而乐天无闷,物各自得之意,隐然遇于言外。”(《南园唱和诗序》)沈德潜有丰富的阅读经验,他强调涵咏体会。他说:“读诗者,心平气和,涵咏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况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唐诗别裁集凡例》)“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得读诗趣味。”(《说诗晬语》卷上)
§§§第二节袁枚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康熙五十五年出生于一个普通寒士家庭。袁枚祖父袁锜、父袁滨、叔袁鸿“皆以贫游幕四方”(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袁枚夙慧早悟,年十二,中秀才。乾隆元年,袁枚赴广西看望在巡抚金处当幕僚的叔父,金非常赏识他的文才,以为“国家应运生才,必为大成之器”(袁枚《随园诗话》卷一)。适逢朝廷博学鸿辞科开考,金随即荐举袁枚去京参加。参加者一百九十余人,多老师宿儒而袁枚最年少。最后只录取十余人,袁枚虽落选,却声名远播。三年,袁枚应顺天乡试中举,翌年,连捷成进士,选庶吉士。七年,散馆,放任江南,先后在江苏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任知县。袁枚颇有政绩,百姓十分拥戴。但官场应酬每使他厌烦。十三年,袁枚被荐举为江邮太守部驳不准,加以其母患病,于是辞官乞养归山,时年三十三岁。翌年,袁枚买下江宁织造隋家的隋园,修葺整理,易“隋”为“随”,是为随园,移居于此。十七年,袁枚重起为官,到陕西赴任,但不久即返回随园。从此绝迹仕途,作诗论文,过着纯粹的诗人生活。
袁枚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随园尺牍》等。
一才具性格
袁枚天资过人。自述其八岁学作诗,九岁有五律诗记游山,句云:“眼前三两级,足下万千家。”又有《偶成》句云:“月因司夜终嫌冷,山到成名必竟高。”(《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他又说:“谚云:‘读书是前世事。’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方知谚语之非诬。”(《随园诗话》卷四)袁枚天才自负,其字子才,称袁子才,就有这种意味。其又有诗自述云:“子才子,颀而长。梦束笔万枝为桴浮大江,从此文思日汪洋。……终不知千秋万岁后,与李杜韩苏谁颉颃?”(《子才子歌示庄念农》)“但看十七史,逊我者大半。”(《偶然作》)他又说:“我之生也,是天之有求于我也,畀之耳、目、口、鼻以粉饰太虚,而非我有所求于天也。我之仕也,是人之有求于我也,畀之爵、禄、车、马以受其利济,而非我有所求于人也。”(《释官一篇送李晴江》)
袁枚不喜拘束,他说:“余性通脱,遇繁礼饰貌之人,辄以为苦。”(《随园诗话》补遗卷四)他极有个性,自述云:“己未朝考,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余欲刻画‘想’字,有句云‘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诸总裁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大司寇尹公与诸公力争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应制体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习也。倘进呈时,上有驳问,我当独奏。’群议始息。”(《随园诗话》卷一)“余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之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随园诗话》卷一)
袁枚“负海内狂名”(《与汪可舟》),但对此他很冷静。他说:“人常言,某才高,可惜太狂。余道:非也。从古高才,有过颜子与孔明者乎?然而颜子则有若无、实若虚矣。孔明勤求启悔,孜孜不倦矣。曾赠德厚庵云:‘……骥虽力好终须德,人果才高断不狂。’”(《随园诗话》补遗卷四)整体说来,袁枚是一个明智通达的人。当初金“朝夕观其为人,性情恬淡,举止安祥”(《随园诗话》卷一),殆非虚语。袁枚尝自述云:“余为县令理讼,每判是非,有原告是者,有被告是者,有原被告俱不是者,有原被告俱是而不是在中证者……办案有愈详细而愈妙者,有愈草率而愈妙者。以详细为妙者,人所易知;以草率为妙者,人所难知。总在一片心精圆通领悟而已。”(《牍外余言》)其《山问》设山神评他云:“山之高,不如子之超;山之灵,不如子之明。”其易“隋园”为“随园”,颇有深意焉。其《随园记》说:“茨墙剪阖,易檐改途。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宧窔。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这“随”颇能体现其随物俯仰的人生哲学。
袁枚重人生享受。少时家境不好,这方面谈不上。中进士后,有条件了。据说,他在做翰林的时候,就有男女二色之事。乞养归山,他并不情愿,结果是更加随意起来,讲究起来。他喜欢同异性交往。据统计,袁枚有女弟子五十三人,至老共有一妻五妾。在这方面,他从不讳言,尝自述其“好色”(《所好轩记》)。又有诗说:“有宦不仕偏寻乐,无子为名又买春。”(《自嘲》)“及时行乐春犹少。”(《编得》)“若道风情老无份,夕阳不合照落花。”(《白头》)与人书说:“假我数年,古稀将届,精神毛发逐渐衰颓,惟登山临水、寻花问柳八字,一息尚存,双眸如故。”(《寄庆雨林都统》)袁枚对饮食非常讲究,尝自述云:“袁子好味”(《所好轩记》),袁枚甚至著有《随园食单》,对食物的选择、烹饪有详细的说明。他认为,食物的选择很重要。他说:“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烹饪的方法,首先是火候的把握。他说:“熟物之法,最重火候:有须武火者,煎炒是也,火弱则物疲矣;有须文火者,煨煮是也,火猛则物枯矣。……有愈煮愈嫩者,腰子鸡蛋之类是也;有略煮即不嫩者,鲜鱼蚶蛤之类是也。肉起迟则红色变黑,鱼起迟则活肉变死。”他重调味:“调味者宁淡无咸,淡可盐以救之,咸则不能使之再淡矣。”“求香不可用香料,一涉粉饰,便伤至味。”袁枚甚至讲到腌菜,他说:“腌冬菜、黄芽菜,淡则味鲜,然欲久放,则非盐不可。”
袁枚的才具性格对他的诗学很有影响。
二儒学新释
明代后期,思想活跃而驳杂,士人心态迷乱而狂躁,公安派也是如此。公安派不仅有其诗学主张,更有其人生哲学。袁宏道的许多议论,振聋发聩,常为人所诟病,以为离经叛道。袁枚常称公安三袁为本家,对公安派的思想很是注意。袁枚也是极有个性、极有见解的。公安三袁、特别是袁宏道的许多看法,他并不完全赞成,但究竟应该怎样看待公安派,袁枚常在思考之中。他不准备违背儒家思想,他也不可能违背儒家思想。在他看来,如果公安派真的是全都违背了儒家思想,当然应该摒弃,但事实又并非如此。他自己的许多见解常常给人感觉和公安派有某种联系,和儒家思想很不同,他违背了儒家思想吗?袁枚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的很多看法,从根本上说,并不违背儒家思想,有的听起来很刺耳,但其实可以说本来就是儒家思想里早就有的,只是一般人不太注意罢了。袁枚吸取了公安派的教训。公安派只是提出自己的思想,从来不去考虑自己思想的根据。当然,他们也不准备到儒学那里去寻求思想根据。由于没有坚实的思想的根据,公安派最终只能陷入困境。袁枚对儒学进行重新解释,寻求自己思想的根据。这是为自己辩解,但有时候也可以说,是在为公安派辩解。这种重新解释,进一步张扬了他的思想。袁枚的许多思想,常常是他的诗学的基础。乾隆前期,沈德潜诗学的影响很大。袁枚对儒家学说的解释,是对沈德潜诗学的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