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捏了捏冰凉的门柄,脚踏出比自己高一倍的华丽复古式大门,一下子就愣住了。两边是宽长的走廊,对面迎着透亮的大窗户,外面阴森森的枝桠被风吹动,摩擦着厚重的双 层玻璃,头顶上橘黄色的光满满当当地铺满了每一个缝隙。
往哪边走?
她没头绪地四处乱闯着,心想总会看见向下的楼梯的吧。她跑过摆满豪华家具的大厅,打开过别致小屋的房门,却没碰见半个人影。她停下来喘喘气,没这么夸张吧?刚才那人是怎么带自己走来着。她 一边拍着脑袋想一边毫无方向地走着,却听见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高一低的钢琴声,一下一下非常优美而轻缓的音乐。
安格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旋开门柄,门带动着气流向自己扑来一阵软柔的风,房间里有一股很清新的柠檬草的香味,她慢慢地抬起眼,偌大的房间里,放着一架釉黑的钢琴,呈斜线式地摆放在 自己对面,对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年,黑色的头发蓬松地垂下来,他专注地弹着,手像灵敏的蜻蜓在琴键上舞动。
门不小心被重重地关了上去,可少年依旧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敲完终结的最后一个音。
他抬起侧脸,轮廓终于在明晰的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却因为一下子涌进太多的光线而缩小,她倒抽了口气,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温和的笑意在眼瞳里弥漫开,“终于找过来了呢。”
“?”安格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眨巴着眼,挑动着细细的眉毛。这家伙还会弹琴?
“没什么,”他轻轻地合上琴,“我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自作主张地离开了……但现在回来了就好了啊。”
“哈哈……”安格尴尬地笑了笑,觉得空气蛮不自然的,“爷爷的病多亏你先把钱垫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是晚了一点抢救会怎样……当时那样的态度,真的很抱歉……”
“那你要怎样感谢我呢?”
“你……你希望我怎样谢你呢?”安格缓了缓说,那个“呢”的尾巴是在顿了几秒后,才突兀地加上去。
“我想要你……”少年站起身,走近她,轻轻地弯下腰,瞳孔和虹膜反出她越来越接近的影子,“接受我。”
安格睁大了眼睛,少年那张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俊俏的脸,在离自己还有几公分的地方停下来,转而轻轻地吹了口气,略带着柠檬草香的气息从她脸上掠过,额前的刘海微微地被吹动起来。
她向后退了几步,挺直了身子,与他保持着正常的距离,“今天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忌司他今天,”她把眼睛看向后方,“过生日呢。”
她好像听见,前方的空气忽然被吹皱了,有人略烦躁地叹出气来。
“那个——你画画得很好咧!”安格迅速地转移话题,“以后你准备做画家啊?”
“啊?”尹泽昊被女生搞得一愣,想了想,才又开口,“不是啊。”
“咦?”没想过会是否定的答案,“那是当钢琴家吧?”肯定跟这两边脱不了干系。
“高中读完后,我要回日本接管我父亲的‘最高流通’。”
“?”女生惊讶地叫出了声。
“最高流通”是一家跨国企业,公司总部在日本,现在正在往中国开发市场,北幽就有一家分公司。
“这么说,你父亲并不喜欢你画画咯?”安格靠着墙扭头问道。整个房子那么大,他们两个居然就坐在房间的地上,不过地上铺了层软软的地毯,坐起来还蛮舒服的。
“嗯。”
“不过,画与不画,现在都无所谓了。”
“喂,你没必要摆出那么鄙视的表情吧?……就算是我现在想画画,也一样不可能啊。”
“什么叫你……现……在?”
尹泽昊没料到对方会察觉到自己话语间细小的差异,小小地沉默了会,抬起头时又是温和的笑容,眼睛笑得完全看不到瞳仁——
“我要是说,这件事会牵扯到吴修雪,你还会听吗?”
“如果我说无所谓,你会真的跟我讲吗?”
少年应了声,却没有再说话。
“小昊,别画静物了啦,大伯又要叫我去学英语,你陪我啦……”
“别闹。”
“哼,你就是这样,一画画什么都忘记了——哪一天,我也要学一样东西,然后忘掉你!”
“喂喂……”小小的少年无奈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盛满女生的影子,“谁说我把你忘掉了,这几天要是再陪你我又要挨老师骂,以后惩罚的作业越多我就更没时间陪你了。”
“那——你画我!”女生突然把脸凑近,盯着对方愣红了脸,“要不然我就哭给你看哦!”女生调皮地拉了拉眼皮,吐出舌头:“呜……”
那一瞬间女生的脸异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地扮了下鬼脸,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尹泽昊的心脏猛地缩紧了一下,他用手用力地捂住脸,把头往膝盖埋去。
走开,不敢再想起来了。
“哇,你这画的是我吗?我要告我妈妈,画得这么丑!”
“我还没有学到那嘛……”他有点委屈地低下头。
“这样可不行啊,”小女生叉着腰,“嗯!我决定了,以后你每个星期都给我画一张画像,直到有一天我满意为止!”
“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小昊你送我什么?”
“你跟我来就是了啊。”
男生把女生拉到一个房间面前,神气地冲她笑了笑。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下与其它并无差异的房门,又瞅瞅他得意的神情,笑得咧开了嘴:“究竟是什么呀?”
男生把门打开,屋里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牵着女生走到屋内的中央,侧过脸朝女生微笑,另一只手摸到灯绳,微微用力地向下拉去。
整个房间一下子被点亮。女生眨了眨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有好多好多个“自己”,侧面的,正面的,微笑的,打瞌睡的,面无表情的,黑白的,彩色的……每一面墙上都贴满了自己的画像,下面都有纸贴上了日期。她按着时间一张一张看下去,从最初自己吵 嚷着要他画的、无比粗劣的一张,到最后一张——虽然还比不上街上卖画像的大学生,但是已经非常像了,明暗调与线条都融合在了一起,虚实线面完全不像是刚上初一的学生所画。
“小昊……”女生回过头望着小小的少年,眼睛竟然红了。
“,你哭什么?又画得不好么?那我重来……可你别哭啊。”
“不,很好了,小昊长大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画家的……我只是很高兴而已……!你可要感谢我啊,要不是我……”
尹泽昊摇了摇头:“抱歉……我……”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自己,大脑里每根神经仿佛有千斤重,停留在泛黄的时间点上,无法飞速运转起来。
“跟你比起来,其实我还是蛮快乐的嘛,没有约束……也没有约束我的人。”
安格笑着,脸朝暗处侧去。
尹泽昊后脑抵着墙,平日温和的面容掺入了不符年龄的成熟,他说:“以前我也想过要奋斗下去的,我也想过离开家去拼搏自己的人生,可是,你没想过失败吗?现实太残酷了,更何况曾经的动力变成 杀伤力。”他凭空望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很久,发觉女生没有再说话,便又笑起来:“除了金融有点麻烦以外,其实接管像我爸那样的集团,应该也是件蛮威风的事吧?呵呵,想象一下我走进公司所有职 员向我敬礼的感觉”
“是嚯,我怎么没想到?”安格跟着笑起来,眯起眼睛,心里却很虚,“你爸爸好厉害哦。”真正厉害的不是你爸,而是那个人,她厉害到可以让你把近似“放弃梦想”的字眼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但 是,如果是画画的话……”
“如果是画画的话,”尹泽昊不紧不慢地说,眼睛向上望着天花板,“即使无人欣赏穷困潦倒,我也会画下去。”尹泽昊把目光转向安格,“说到这我要好好感谢下你。”
“?”
“其实在那件事之后我已经放弃了,不过看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想拿起画笔了。我想应该是你那时看我的眼神吧,嗯,眼神。”
“……”
“无所畏惧,感觉你好像什么都不怕。那一瞬间我就想把我身上的懦弱给赶掉了……接触你后,你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只是执著于自己所坚信的,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拽拽的其实内心很单纯…… 即使有人说你幼稚。啊……或许,我现在可以画些彼岸花给她。”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
“听不懂没关系,我主要是想说给我自己听……喂,你没必要又摆出这么鄙视的表情吧?”
“嘁……”尹泽昊越是这么说安格就越想摆出更鄙视的表情,“不过……一个歌手不出名不代表他没有听众,画画也是一样。命运和梦想都是自己的,反正我一直都相信,我的命就是用来唱歌的,所以 我一定会坚定地走下去——总而言之,你也要加油哦!我顶你!”
十七岁的少年,和十七岁的女生。
[三一]
昏暗的屋角,扑满雨珠的玻璃窗,滴答中迈向十二点的指针。
忌司斜躺在沙发上,他放下手中的蜡烛,披上蓝格子大衣推开虚掩的门,隔壁那家还亮着灯,嗡嗡的空调声在陈旧的房子里隐隐可闻,爷爷被说动去下棋,十点多才出门,现在估计正下得起劲。
冬夜的温度在冷雨里继续下降,忌司捂紧了衣服站在单元门洞里,缩着脖子,一团团雾在眼前竖起模糊的白障。他想叹口气,不断肆蹿的寒意让他不得不把仅有的一点温暖咽回肚里。座机的来电显示上 特殊区位的号码一猜就知道是谁,几次拿起电话还是放下了。
蹲下。站起。靠墙。走动。再蹲下。再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