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雁杜牧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这首诗的主题,文学史家多解释为同情百姓流离之苦,以虏弦和胡骑象征边患,以南飞的哀雁象征失家的百姓,所写为回纥兵乱事。以古诗比兴传统来衡量,这一解释确实很精巧。但若从中晚唐局势来看,令人担忧的是藩镇和党争,边患反而未见有多么严重。而且诗中“仙掌月明”和“长门灯暗”两个典故实与边患无关,所以,关于这首诗忧边患的说法是颇让人疑惑的。
汉武帝边功卓著,诗人或者可以之隐喻今帝之无能,但“仙掌月明”的典故则在开疆拓土的功业之外。据《三辅故事》记载:“(汉)武帝作铜露盘承天露,和玉屑饮之,欲以求仙。”这件事,今人多以为荒唐,但在唐人看来其实也是一个悲剧。汉武帝外平匈奴,内削诸藩,封禅泰山,人生莫盛于此。试想,这位一代雄主志得意满,独立泰山之巅,忽然思及人生不永,斯乐难久,其悲怆之情,竟何以堪!此后汉武帝多方求仙,作承露盘,饮玉屑,希求不死,这既是汉武帝面对死亡的挣扎,又何尝不寄托着人们永恒的期望呢?古人对汉武帝追求长生一事基本持同情态度,他们在汉武帝死后,还特意编撰了西王母的故事,来弥补汉武帝的遗憾。显然,“仙掌”典故里所蕴涵着的是人生苦短的哀伤。而“长门灯暗”实为陈皇后的悲剧。据《汉武故事》载,汉武帝数岁时,在长公主膝上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又据《汉书·陈皇后传》载,陈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因无子而失爱,后被废,退居长门宫。爱情从黄金屋开始,就如盛开的鲜花,但不久就花叶凋零,老死长门,其间的孤独哀伤,又岂非昭然可见。唐人对陈皇后的哀怜常形诸笔端。李白《白头吟》诗云:“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长门灯暗”其实表达了人们对爱情不永、人生无常的悲哀。显然,杜牧的雁鸣意象也与李白这首诗有关。如此说来,月夜孤影即是汉武帝不死之灵魂,数声哀吟亦只是陈皇后无奈的叹息,杜牧是不可能以这两个典故来暗喻边患之事的。
可如果说这首诗专咏汉武帝和陈皇后的话,则又失之过实,因为虏弦惊散、潇湘流连又完全与两位汉代帝后无关。晚唐虽少边患,而自秦汉以来边关战乱频仍,铁蹄弓箭下的生命至为卑贱,在这秋去春来的艰难岁月里,所留下的也只有长空孤影和暗夜的悲啼了。何况当时确有回纥兵乱,杜牧又是关心边事的人,所以说,以孤雁喻因遭边患而四处流浪的人民亦无不可。但是,“仙掌”和“长门”两句,又提醒我们不可将孤雁意象看实。退而求之,在边患流离、人生苦短、爱情不永之间,一以贯之的,是此在人生的失落,是生命的无所皈依。在这个意义上,汉代帝后也可算是流离的孤雁。除此之外,藩镇割据中的百姓、党争缝隙中的士人,大约也都有云外惊飞、窜身荒野的经历吧!即以杜牧自身经历而言,两度入幕,两度上京,大部分岁月都在江湖上漂泊。在第二次入京的三年后,又遭李德裕排斥外放为黄州刺史、池州刺史。此诗即作于池州任上。而且,诗中所谓“潇湘少人处”,与承露盘和长门宫所在的繁华京城形成对比,有避居乡野的意思,是典型的文人情怀。因此,若认为南飞孤雁是杜牧自喻似乎也很贴切。那么,那被弓弦惊散的孤雁,实际上就是混乱年代人们的一种普遍际遇,它描述了所有那些被命运追逐的人,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从汉武帝、陈皇后,到士人和边民,从死亡的压抑、爱情的孤寂、政治失意到战乱的逼迫,人人都丢失了自己的家园,时时都在逃亡之途中。因此,这首诗所写的不过是一个诗人对现实处境的真切感受,写人生的万般无奈。
《早雁》交叉了个体和人类整体的感受,在不同层次上展示了悲观的命运意识;而命运意识又必然是在时间中体现出来的,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有两重时序。第一重是季节时间,秋去春来,它是人人都能体验到的时间单位,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一个生命节拍。不过,作为一个漂泊的主题,传统上通常以春天为出发点,而以秋天为人生目标失落的低谷,从而完成一个此在意义上的悲剧。但在这首诗中,作者以秋天为沦落的起始,而春天意味着命运的机遇,因此,它意在为一个既在的悲剧寻找一个解决方法,所以它有选择。但诗人所给出的两个选择:一是逐春而回,一是流落异乡。前者因有“胡骑纷纷在”,而意味着人生将再一次跌入命运的陷阱,它同时也暗示着对各种观念上的故乡的执著,可能就是悲剧的根源。后者则只能是徘徊泽野,以他乡的孤独来承担生命的意义。显然,这又回到了传统的漂泊主题:他乡才有拯救。从这一角度来看,这首诗中的秋去春来,是一个典型的此在人生的时间,是诗人对生命悲剧的节律性把握。第二重时间是漫延的历史,它由汉至唐,所显示的是古往今来、朝代更替的意义,是一个向历史或永恒开放的时间。“仙掌”、“长门”二句写汉武帝、陈皇后事,又分明是咏史的笔调,可以将秋雁看作是对二位历史人物命运的象征。但诗人关于秋雁境遇的描述,以及面对秋雁未来的设问、建议等语气,又表现出一种亲历目见的姿态,是一个典型的当下场景。也就是说,诗人有意识地模糊了历史和当下,这一笔法有着特别的意义。当杜牧将前代帝后的故事轻松自如地带入现实的时候,它也就在无意间消融了汉代和唐代的区别,从而将历史淡化成眼前的一抹孤影和几声悲鸣。它说明,历史不过是留在现实中的一个印记,因此,历史不能成为我们的归宿,也不能成为我们反思的出发点,历史就在现实中,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诗中这两重时间意识说明,悲剧命运在秋去春来的自然节奏中生成,而期望在历史中——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获得解脱,并以此赋予现实悲剧以某种意义,是一种荒谬的想法。历史无力裁决现实,悲剧是永恒的。
我们在这里可以顺便说一下杜牧的咏史诗。传统思想认为,历史本身是有目的的,因此可以成为当下的典范或借鉴。但杜牧似乎不赞同,除了在《早雁》诗中认为历史作为一个悲剧性的存在与现实无异外,他的一些所谓咏史诗,具有更加颠覆性的含义。如《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论者往往认为诗写得很机敏,出人意料,但事实上这样的诗歌立意与史实无关。在杜牧看来,历史是由众多偶在的因素造成的,这种偶然史观所抵牾的正是历史的道德主体意识。所以在“铜雀春深锁二乔”中,我们就看到了不无恶意的嘲弄和亵渎。在历史道德主体观的鼓励下,人们倾向于将现实的灾难看成是暂时的、过渡的,历史将修正这一灾难。而杜牧的观点正相反,在他看来,现实的荒谬和悲哀是真实的,而历史也是荒谬和虚无的。从“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菙更荒唐”(《西江怀古》)中,我们看到了真正的讥刺:当某种荒诞和虚无历史地存在着的时候,历史本身就成了荒谬和虚无的根源,是不值得同情的。曹操不能以沙囊塞断长江,苻坚亦难以投鞭断流,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嘲弄,而今人在命运之外还要忍受着历史的嘲弄,这岂不更加荒唐。
《早雁》关于人生悲剧的理解,在中国诗歌史上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这首诗的贡献在于它在个体和整体、当下和历史这多重复杂结构中,将人类的命运揭露无遗。尤其在于诗中所隐藏的历史观念。在杜牧看来,现实的人是一种悲剧性的存在,而历史也注定是无意义的,我们不能用历史来为现实的悲惨境遇辩护,更不可能从历史中寻觅到任何庇护之所。这大约就是这首《早雁》诗,也是杜牧的其他咏史诗,所能给予我们的启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