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年常牧牛,祖母令佩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
又,《白石诗草》有《山行见砍柴邻子感伤》诗,自注云:
余生长于星塘老屋,儿时架柴为叉,相离数伍,以柴爬掷击之,叉倒者为赢,可得薪。
白石的祖母姓马,父名传虎,湘潭人。王闿运撰墓志说:“生十岁,丧母,能自成立,孝事严父,慈育两弟。年十九,归同县齐君万秉。两姓寒族,……始昏三日,椎髻执爨,井臼躬职。……夫性刚烈,婉之以礼。(白石自撰《祖母墓志》云:“万秉公性刚直,负气不平,常与人争论,大母闻之,辄以言解之。”)敬顺舅姑,克和娣姒,尤精纺绩,衣布有余。……有一子二孙,慈勤顾复,每助秋获,带笠负雏。众笑其痴,己增其爱。……”是年十一月,白石的三弟纯藻生(字晓林)。
白石十二岁。
是年正月二十一日,娶妻陈氏,名春君,是年亦刚满十二岁。(同治元年壬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
五月五日,祖父万秉公病殁。《白石自记》云,是时“家财仅六十千文,尽其安葬。于是吾父一人耕,儿女多,无计为活,令吾学于木工。吾妻事祖翁姑之余,执炊爨,和小姑小叔,家虽贫苦,能得重堂生欢。”
《白石自状略》记祖父死在他十二岁时。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清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于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年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年岁皆合。但祭文又云,“吾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陈夫人死在庚辰二月(民国二十九年,1940),距甲戌为整六十六年,因白石当七十五岁时自己加了两岁,所以多说了两年。
湘俗童养媳与其夫大都年岁相当,先正式举行婚礼,谓之“拜堂”,便在夫家操作。等到成年,择期“圆房”,然后同居。白石与陈夫人是到光绪七年十九岁时才圆房的。
万秉公很早就能认识白石的天才,他待白石也特别慈爱。《白石自状略》记祖父之死云:
璜感王父以指画膝,以炉钳画灰,教之识姓名字样;皮衣抱孙睡,孙暖自寒(自注:王父尝以乌羊皮裘抱孙于怀中暖睡为乐)。璜哭泣三日不食。
是年,璜父教之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学木工。朝为工,暮归,以松油柴火为灯,习画,凡十余年。
白石学木工,初学粗工,后改学小器作,制造精微器物,并雕刻桌椅花纹。因选花样,得见《芥子园画谱》,甚爱之,遂一一摹绘。白石自幼即喜画,这个时期里他学了木匠的技巧,才得见画谱,故他的画不是专从临摹画本得来的。他学木工,雕刻花纹,也和他后来雕刻印章有关系。(参用王森然所记《白石事略》)
白石八十三岁时,有《忆先父》短文云:
予少时随父耕于星塘老屋前之田,向晚濯足星塘,足痛如小钳乱铗。视之,见血。先父曰:“此草虾欺我儿也。”忽忽七十余年矣,碧落黄泉,吾父何在!吾将不能归我星塘老屋也!癸未五月十一日。
《白石自状赂》于十二岁以后,二十七岁以前,无记事。他自记《周太君身世》中有云: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太君生六男三女,提携保抱,就湿移干,补破缝新,寸纱寸线未假人手,劳苦神伤,故中年已成残疾。
从此节可窥见此十余年中的生活情况,先抄在此。
白石十四岁。
十月,四弟纯培生(字云林)。
白石十六岁。
是年从周之美学雕花木工。(白石撰有《大匠墓志》,云:“周君之美,大匠也,以光绪丙午九月廿有一日死。……君于木工为最著,雕琢尤精。余师事时,君年三十有八。尝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君无子,故视余犹子也。越十年,余改业于画。又越十四年,余身行万八千里,三出三返,又越五年,……君死矣。……忆自余从事以来,忽忽二十有九年,与余绝无间言。”)
白石后来常在齐伯常(名敦元,邑绅)家中做木工。后于“为家公甫(伯常子)画秋姜馆填词图”题诗中追记其事云:“稻粱仓外见君小(自注:余廿七岁前为木工,常弄斧于君之稻谷仓前),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己,前身应作蠹鱼来。”
黎戬斋《记白石翁》云:“芝木匠(时乡人呼白石为芝木匠)每从其师肩斧提篮,向主家作业。……陈家垅胡姓,巨富也。凡有婚嫁具办奁床妆橱之属,必招翁为之。矜炫雕镂,无不刻画入神。”(熙按:陈家垅及竹一带,胡姓聚族而居,大都巨富,为宋胡安国后,与黎姓通婚姻。白石少时,于两家因缘最深。戬斋名泽泰,一字尔谷,我族兄薇荪的次子。白石家居时,戬斋每年正月必过他家拜年,自幼至壮,不曾间断,所以熟悉关于白石的文献。)
白石十七岁。
八月,五弟纯隽生(字佑五。民国十七年戊辰,死于匪乱,年五十)。
白石二十岁。
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夫人“廿岁时,长女菊如在孕,一日无柴为炊,〔吾妻〕手把厨刀,于星斗塘老屋后山右自砍松枝。时孕将产生,身重,难于上山,兼以两手行。”又云:“以及提桶汲井,携锄种蔬,辛酸历尽,饥时饮水,不使娘家得闻。有邻妇劝其求去,吾妻笑曰:‘命只如斯,不必为我妄想。’”
白石廿一岁。
九月,长女菊如生。(适邓氏)
白石廿六岁。
正月,六弟纯楚生(字宝林。死于民国三年甲寅,年二十七。白石有哀满弟的诗与挽联。湘人呼幼为满)。
白石二十七岁。
七月十一日,长子良元生。(字伯邦,号子贞。)
自记云:
年廿有七,慕胡沁园陈少蕃二先生为一方风雅正人君子,事为师,学诗画。萧芗陔、文少可,不辞百里,往教于星斗塘。从此,画山水人物都能。更能写真于乡里,能得酬金以供仰事俯畜。
萧芗陔、文少可两人,是白石最早的画师。萧馆于杏子坞马迪轩家,马为胡沁园的连襟,马告胡:乡有芝木匠者,聪明好学。胡始留意。当时白石在赖家垅做雕花活,每夜打油点灯自由习画。乡人见之曰:“我们请胡三爷画帐檐,往往等到一年半载,何不把竹布取回,请芝木匠画画?”于是胡更留意。陈少蕃(名作埙,著有《朴石庵诗草》)时馆于胡家,沁园约白石来,对他说:“《三字经》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正当此年龄,就跟着陈老师开始读书吧!”陈允不收学俸钱,日点《唐诗三百首》(湘语课读曰“点书”),白石仅于八岁时(二十年前)读过半年书,识字太少,只好用“白(音怕)眼(兀 )字”暗中自注生字之音,写在书页下端的里面,温习时即偷视之。“白眼字”者,同音通假之极常用字也。先是陈偕齐铁珊读书于一道士观中,白石的三弟为煮茶饭,白石时过之,因识铁珊。铁珊语白石:“萧芗陔将到家兄伯常(见前光绪四年)家画像,何不拜为师?”白石遂以所作自由画李铁拐像为贽,旋至其家(萧家朱亭的花钿,相距约百里),尽传其法。文少可亦家传画像,闻白石师萧,因访白石,数宿,又尽传之。白石自记所谓“学诗画”者,是点唐诗、学画像。他做了十余年木匠,到二十七岁才正式从师,改业做画匠的(湘俗尚巫祝,神像功对每轴售钱一千。白石自由习画时即优为之。又士大夫家必为祖先绘衣冠像,生时则备写真,名“小照”,白石出师后常被邀请,故能得酬金以赡家用)。从此观摩名作,发展他的天才。
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儿辈》诗云:
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自注云:
余少苦贫,廿七岁始得胡沁园、陈少蕃二师。王仲言社弟,友兼师也。朝为木工,夜则以松火读书。(熙按:王仲言先生名训,号蜕园,是我的蒙师,著有《蜕园诗文集》;是年还在从陈师读,附学胡家。)
王训晚年有《白石诗草跋》,中有一段足补白石自记的缺漏。王训说:
山人生长草茅,少时泼墨以自娱。胡君沁园,风雅士也,见君所作,喜甚,招而致之,出所藏名人手迹,日与观摩。君之画遂由是孟晋,有一日千里之势。沁园好客,雅有孔北海风。同里如黎君松安、雨民,罗君真吾、醒吾,陈君茯根,及训辈,常乐从之游。花月佳辰必为诗会。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当是时,海宇升平,士喜文宴,同志诸子遂结诗社于龙山,酣嬉淋漓,颠倒不厌。其一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熙按:此序中黎君松安即家父;雨民是我族侄,名丹,清黎文肃公培敬之长孙。罗真吾醒吾弟兄亦世族,其父军职家居,喜文墨,号蔬香老圃。陈茯根亦乡间有文名者。但这个“诗社”,甲午后才成立,不是这几年的事。)
胡沁园,名自伟,字汉槎,是最有造于白石的一个人。他死后,白石《哭沁园师》绝句十四首,其中有云:
廿七读书年已中,顾余流亚蠹鱼虫。先生去矣休欢喜,懒也无人管阿侬。
学书乖忌能精骂,作画新奇便誉词。惟有莫年恩并厚,半为知己半为师。
平生我最轻流俗,得谤由来公独知。成就聪明总孤负,授书不忘藕花池。
穷来犹悔执鞭迟,白发恒饥怨阿谁?自笑良家佳子弟,被公引诱学吟诗!
胡沁园对于白石真有“成就聪明”的大功。(熙按:沁园是韶塘胡家,胡家多良田,善经营,惟沁园家不富裕,专事提倡风雅,奖掖后进。藏名人书画至多。辟小园,名藕花吟馆。)
白石三十二岁。
《白石自状略》云:“借五龙山僧寺为诗社,社友王仲言辈,凡七人,谓为七子,推璜为龙山社长。黎松安、薇荪、雨民为诗友。识张仲飏,得见王湘绮,拜为弟子。”(熙按:黎薇荪族兄,名承礼,号鲸庵,文肃第三子,行六,清光绪甲午翰林,改官四川,庚子即辞职归田,白石印友,摹刻得力最多,事在后五年。张仲飏一号正阳,名登寿,少业铁工,湘绮弟子,传其经学,亦能诗,后与白石为儿女亲家。湘绮称为“两畸士”。惟白石拜湘绮为弟子事,亦在后五年。湘绮曾语吴劭之——名熙,湘潭人——云:“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们下有铁匠、铜匠;还有个木匠也好学,但他总不肯为我弟子。”因白石生有傲骨,不愿意人家说他趋附,前诗中所谓“平生我最轻流俗”是也,又其《挽沁园师联》亦有“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功名应无分,一生长笑折腰卑”之句。)
龙山七子,白石年最长,余为王仲言,罗真吾,醒吾,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见白石题《龙山访旧图》小序。(熙按,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胡立三是竹胡家的,时为乡绅。龙山诗社常以黎雨民家为集会地点。是年后又组织罗山诗社,则以我家为集会地点。两山相距约五十里。)
白石于宣统元年自广州归后,有《与黎大松安书》云:“一日独坐,回忆十年前与公频相晤时,蜕园(王仲言)云溪(黎裕昆)多同在坐。聚必为十日饮。或造花笺,或摹金石,兴之所至,则作画数十幅。日将夕,与二三子游于檆(杉)溪之上。仰观罗山苍翠,幽鸟归巢;俯瞰溪水澄清,见蟛蜞横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屿(白竹坳)之外,归诵芬楼,促坐清谈。璜不工于诗,颇能道诗中之三昧。有时公或弄笛,璜亦姑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璜本恨不读书,以友兼师事公,……迩年以来,奔走半天下,……买山僻地,去白石愈远,平生之知旧艰于来,璜亦艰于往,独坐杜门,颇似枯衲,……安得化身为蜗牛,负其庐置之于罗山之侧!……”(熙按:这信是己酉十二月初九写寄的。信中“十年前”的“回忆”,就是从甲午到壬寅约八九年间的故事。白石翁长于家父实年八岁,长于我二十八岁。是年甲午,他始到我家来画像——因先祖父上年癸巳九月去世,请他来画衣冠遗像的。其时我才四岁,延王仲言师“发蒙”,书桌旁的凳子太高,他常抱我坐上去。先曾祖工画,所藏恣其观摹。相与刻印则稍后。大约这八九年间,他每年必在我家小住几个月。罗山俗名罗网山,在我家对面里许,是一林阜,中有元末陈友谅近亲古墓;前绕小溪,水自白竹坳来,有杉木桥,故名以檆溪。罗山诗社既组成,有时龙山社友亦联合来会于我家之诵芬楼——丁酉年新盖的书楼。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湘潭大旱,有“吃排饭”的——饥民排队到有存谷的人家去吃饭,不必吃光——适社友数十人来聚会,乡人都以为是吃排饭的饥民到我家来了。这信中所叙“造花笺,摹金石,作画,吟诗,弄笛”等事,我记得十岁左右也都参加过,号小社友,受白石翁的领导。)
《白石诗草》卷六,题“画松”诗自注中,述及他和黎雨民相过从的一段旧事说:“余少时极贫,黎雨民过访,信宿不去,夜无油镫,常以松节烧火谈诗。”
白石的题画诗中,有两首述及他在杉溪的生活,一首是《曾为旧友黎德恂壁间画松,寄题》,题下自注云:“德恂因字松庵。”诗中有两句说:“安得安闲情似旧,卧君书屋听溪声。”自注云:“黎君书屋外有檆溪”。另一首是《丹枫黄菊画赠黎松庵》,诗云:“三十年前溪上路,丹枫乱落黄花瘦。与君颜色未曾凋,人影水光独木桥。”自注云:“松庵居杉溪,溪上有独木桥,惟有耕者能过去,非行人桥也。松庵云:‘有人能倒退过此桥者,吾愿以佳印石赠。’余竟能得。”
是年二月二十一日,次子良黼生(字子仁,娶王训女。民国二年癸丑十一月病死,年二十一。参后民国二年谱)。
白石三十四岁。
白石此年始讲求篆刻之学。时家父与族兄鲸庵正研究此道,白石翁见之,兴趣特浓厚,他刻的第一颗印为“金石癖”,家父认为“便佳”。此印及其早岁的工笔画“处女作”,多存我家,直到民国三十三年湘潭沦陷,被日兵摧烧殆尽。家父的《松翁自订年谱》载,自丙申至戊戌共刻印约百二十方,己亥又摹丁黄印二十余方,这几年白石与家父是常共晨夕的,也就是他专精摹刻图章的时候。他从此“锲而不舍”,并不看做文人的余事,所以后来独有成就。
白石三十六岁。
十月,次女阿梅生(适宾氏,夫死改适符氏)。
白石三十七岁。
见王闿运,拜门作弟子。
《湘绮楼日记》本年正月二十日记:“看齐木匠刻印字画,又一寄禅张先生也。”十月十八日又记:“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十九日又记:“齐生告去,送之至大马头。”
“寄禅张先生”当指八指头陀,但《八指头陀诗集》末附有自述云:“余俗姓黄氏,名读山,出家后本师赐名曰敬安,字寄禅,近乃自号八指头陀。先世为山谷老人裔孙。”湘绮称为张先生,可能是他把寄禅的姓记错了。
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
近代湘潭有五怪:一和尚,即八指头陀,一铁匠,一木匠,一篾匠(制竹器的),一牧童。怪在家皆赤贫,绝对无力读书,而能以自力向学,挺出成名。前三人都与湘绮先后有缘;《湘绮楼日记》中的“张先生”,若不是记错了寄禅的姓,也可能就是指他的又一弟子张铁匠。
影摹丁黄印谱,篆刻大进。(黎戬斋记白石翁云:“家大人自蜀检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龙泓黄小松两派印影与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娴操运,特为矫健,非寻常人所能企及。……翁之刻印,自胎息黎氏,从丁黄正轨脱出。初主精密,后私淑赵 叔,犹有奇气。晚则轶乎规矩之外。”又白石于十年后——宣统庚戌——有“与谭三兄弟刊收藏印记”,略自道其经过:“庚子前,黎铁安(按:名承福,字寿承,文肃第四子,行九。)代无畏兄弟(谭组安延闿别号;弟组庚恩闿,瓶斋泽闿)索篆刻于余十有余印,丁拔贡(可钧)者以为刀法太,谭子遂磨去之。是时余正摹龙泓(丁)秋庵(黄) ,与丁同宗匠,未知孰是非也。黎鲸公亦师丁黄,刀法秀雅,余始师之,终未能到,然鲸公未尝相诽薄,盖深知余之纯任自然,不敢妄作高古。今人知鲸公者亦稀,正以不落汉人窠臼耳。庚戌冬余来长沙,谭子皆能刻印,想入赵 叔之室矣,复喜余篆刻。……湘绮近用印亦余旧刻。余旧句云:姓名人识鬓成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