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东部叫贡玛草原的偏远牛场,属于这里的人和牦牛,总有一些让我们匪夷所思,对他们却再正常不过的事发生着。
夜里下了一场雪。早晨,太阳才刚露半个热脸时,一位妇女赶到乡政府院子里,带着哭声大叫洛彭措所长。那时候洛彭措还躺在床上,等着女人熬茶。听到有人叫自己,洛彭措嘟哝着起床,把微皱的旧式警服穿上,将枕头下用红布包裹着的六四式手枪别到腰上,撩起门帘出去了。外面一大片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他一时间睁不了眼,在炫目的白光中,看到一位妇女在哭泣。洛彭措所长定睛一看,那是阿朵的老婆。
“又出啥事了?”
“我的牛丢了。”
“丢了多少?”
“一头。”
茶在钢炉上吱吱地响,老开不起来。洛彭措拿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准备办案去。女人说:“让他们去办吧。”他点点头,出了门,到最边上的那间房外,透过玻璃向里看了一下。他看见两个年轻的警察睡得正酣,其中一个还露出半边屁股,只把头严严实实地蒙在被子里,这睡姿让他开心地笑起来。他笑着去办公室取相机,把微皱的警服整理一番,就去发动那辆已显陈旧的摩托车。女人说:“茶快开了,喝了去。”洛彭措看看哭丧着脸的阿朵的老婆,摆摆手说:“算了,我去牛场喝。”他听见女人小声埋怨着钢炉和钢炉上的茶。
摩托驶在前面,阿朵的老婆策马紧跟在后,她大声说:“天亮前我去解手,就发现牛不在了。昨晚一夜我没做个好梦,下午给那牛上套绳就不顺利。”听了她这语无伦次的话,洛彭措加了点儿油门,摩托蹿出老远。
洛彭措是三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在他刚来贡玛草原时,牛场的特质还那样显著,他用简单、剽悍、耿直、爽朗、暴躁这样一些词语总结牛场的特质。他不无感慨地认为,这样一群人,是地球上生活要求最简单的人,是最容易快乐的人。这样一群人,除了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不断交替,除了太阳和月亮轮流呵护,他们没有时间概念。草原的草一茬茬生长,牛也一茬茬吃草,人更是自幼年直到生命尽头,仿佛只过了一天的日子。在他们身上累积的不是年岁,仅仅是皱纹,仅仅是对生命的常年感悟。三十年来,当洛彭措融入到这样的思维中,他已无法细辨和总结这些特质了。所谓特质,已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刚来贡玛草原时,他穿着绿黄色的崭新警服到乡派出所报到。那时候他还太年轻,皮肤细嫩而白皙,在刚来的两三年的时间里,招来了牛场娃们的无数笑话。所长是一个面如焦炭的壮实藏人,见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前喊报告,就忍不住一通大笑,招手让他进来,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罗寅初,泸州警校毕业,分配至甘孜州公安局,再下配到了……”
话还没说完,所长就抬手止住,问:“你说你叫什么?”
“罗寅初。”
“洛彭措。”
“不,是罗寅初。”
“嗯,洛彭措。”
三十年以前的岁月他就叫罗寅初。从出生到警校,父母姊妹这样叫,老师同学也这样叫,但他来到贡玛草原后,为这名字费了三年的神儿。无论是谁,他给别人讲自己叫罗寅初时,他们就用浓重的藏语腔调说洛彭措。三年时间里,无论在乡里,还是对牧场的百姓,他都尽力想让他们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找了无数人,无数次地一字字教他们。
“罗——寅——初。”他说。
“洛——彭——措。”他们说。
“罗。”他说。
“洛。”他们说。
“寅。”
“彭。”
“初。”
“措。”
“对了,就这样说,罗寅初。”他开心地笑起来。
“洛彭措。”他们说。
“洛彭措。”他最后泄气地说。
三年之后他不再计较自己的名字,他习惯了洛彭措这个称呼,再后来,他渐渐忘掉了自己的本名。洛彭措这个名字传到了县里,甚至传到州局,在更大的范围里,大家都那样叫他。除了适应这名字,他还适应了许多。那个脸像焦炭般的所长在最初的日子里对他一点儿也不信任,老说分配至这里的内地人无非三种类型,一种是把这里做跳板,此类人有极强的关系,下来住不到一年半载,就上调到县上或州上,更厉害的,直接调到内地。还有一种是来这里后,体味到辛苦,想方设法下血本找关系,他们待得更长一点儿,三年五年也调走了事。更有一种,既无关系也无血本,他们不知道贡玛草原是怎样的地方,来这里待上数月,再待不下去时,转身走人,连工作也不要了。有一个也是警校毕业的,来到这里一看是这情况,第二天一早就搭车走了,连辞职报告也不打。
洛彭措和他们一样皮肤细嫩,还多了一个毛病,时不时就感觉胸闷胸痛,也难怪所长不信任他,他的娇贵比那些走掉的人更厉害一点儿。只是所长不知道他和他们的不同,他天生有一股倔劲,不会屈服。所长以为他迟早会走,他就暗下决心要在这里待下去给所长看看。牛场娃们笑话他白嫩的皮肤,他就在太阳下脱光上身暴晒,皮肤痛得挨不了床,穿不了衣。然后开始脱皮,薄薄的一层,像揭去塑料薄膜一般。脱掉一层皮,他比过去黑了点儿。继续晒,那皮也继续脱。直到后来,再也没有皮可脱,再也不可能被阳光烫伤,他的肤色已黑得和牛场娃们相差无几,黢黑的皮肤能泛出一层暗色的油光。为能常住下去,他四处学说藏语,一年时间里,他已能和大家用藏语交流了。
最初,牛场的饮食让他很不习惯,牛肉、奶茶、糌粑,都是容易上火的东西,吃得他脸上生疮、大便干燥。牧民们常看见他在草原的远处撅着屁股老半天不起来。在贡玛草原,极少有蔬菜可吃,那点儿维生素全靠粗茶供给,所以牧民们离不了这茶,他却不习惯这样喝茶。所长见他过得难受,待了几个月时间,比来的时候更瘦了,所以他偶尔去县上开会,就会带点儿蔬菜回来。第一次是带了一捆芹菜,他煮了一锅,把微苦的芹菜吃到嘴里,感觉像过年,眼泪一下子在眼眶里打转。他忍着,没让它流出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吃,到夜里,躺在床上满嘴清口水直淌,才知道吃过量了。
离乡里大院不远有一条溪流,那溪流不宽,水也不急,过去在老家,洛彭措喜欢钓鱼。他问所长河里有鱼没,所长含糊其辞,像对待绝密文件那样一句真话都不说。有一天他闲着没事,拿白线和针自制了钓鱼的器械,去溪边抛钩,他没想到这小溪之中有大量的鱼,不到一小时,他拿着的塑料袋已盛不下了。洛彭措兴冲冲地回到乡里大院,招呼大家下午吃鱼,拿豆瓣儿煮了一锅,再去叫人,都推辞说有事不来。
藏人不吃鱼是洛彭措后来才知道的,说这鱼疼痛的时候表情都做不出来,连最小的呻吟都发不出来,吃鱼的罪孽因此深重。他们不仅不吃,也不允许别人去打鱼,他是乡上的,而且是派出所的,没人敢管而已。洛彭措亲眼目睹过异地的人在溪边打鱼,被牧民们抢了渔具,打的鱼也抢来放回水里,当时还感觉牧民们不像话,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呢?一个人吃着鱼,他不再成天在草原上撅屁股,身体好受了许多,人也慢慢有了点儿胖意。
所长看在眼里,牧民们也看在眼里,偶尔就有牧民带了鱼给洛彭措,他不知道那鱼是牧民们抢了别人的鱼,又心疼他才带来的。直到有一天,他想去弄点儿鱼,刚有这想法,就有牧民送了鱼来,他高兴坏了,拉住别人攀谈,当人面拿剪刀剖鱼,当那牧民看见被剖的鱼时,立即大张了嘴,惨叫一声满脸惶恐地跑掉了。这时,他才发觉事情有那么点儿不对劲,细细打听之后,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也明白了牧民给他送鱼时心里的那份沉重,眼里又潮潮的,满脑袋都是那牧民惊恐的表情。至此,他再也吃不下鱼,无论去哪里,看见盆里的鱼,那牧民的形象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摩托车行驶近一小时,终于到达牛场,五六顶黑帐篷立在雪原之中,星星点点黑色的牦牛已经分散开来,它们刨开积雪,啃食略带枯黄的草根。阿朵迎出帐篷,让所长去帐篷里歇歇,洛彭措摆了摆手,他环顾四周,有牛场的孩子们,还有许多人都围了过来。
失窃现场除了那根被刀割断的套绳,雪地上的足印都已被踏得凌乱不堪,好在那脚印延伸到了公路边上。洛彭措给那套绳照了相,也拍下了凌乱的足印,然后他顺着延伸的足印缓慢行走,细细地察看。一群凑热闹的人也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在到达公路的边沿,他蹲了下来,足迹和蹄印在公路上消失了。不过,在足印即将消失的雪地上,有一个用手指画出的藏文字母,字母上面的元音符号像翱翔在天空高处的鹰。他回过头问:“谁认得这字?”一个孩子拼着音说:“萨拿诺索,这是‘索’字。”“索”是牦牛的意思,洛彭措站了起来,看着无限延伸的公路,他脸上有了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