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个夏季的早晨,阿朵骑着马来报案,洛彭措随他去牛场。那时候洛彭措还不知道索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只是听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这是索干的。”
那次追逐抓捕索的过程,也是熟悉索以及那头被他偷走的牛的过程。牛叫夺罗,意为石头。索却是个绰号,有了这绰号,大家把他的本名忘得干干净净。索是所有牛场的名人,他是个孤独的流浪汉,在牛场与牛场之间四处漂泊,靠说唱乞讨维持生计。索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他离不开新鲜牛肉,所以夏季是索特别难熬的季节。牛场里原本极少宰牛,每到夏季,牛正值长膘肥奶的时候,更无人宰杀。在夏季,索的肠胃把牛惦记得特别厉害时,会去偷一头牛来解馋。和索的弱点相同的是,他不会固定在一个牛场偷牛,他轮流在各牛场间下手,对偷过的人家,不管怎样顺手,他自己怎样馋,也绝不再偷第二次。随着偷盗的时间拉长,各个牛场都知道了他这些特性,他们甚至能推算出他该偷哪个牛场了。大家叫他索,这样叫着还显出点儿亲切来,随着亲切,一个传闻也在各牛场间广泛传开,说索所偷窃的那些牛,都是上一世各牛场欠他的,该他今生来取。许多年来,这个说法让各牛场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索流浪到哪里,人们一如既往地欢迎他来,听他说唱格萨尔,听他把各处的见闻都加入到说唱中,听完诱人的故事,同时也就知晓了四方的新闻。
如果不是那头叫夺罗的牦牛,索会一直那样生活下去。失窃的人家没一个去报过案,但索却无知地偷走了夺罗。
早些年,阿朵还有一个儿子,叫曲扎。曲扎三岁时母牛产下一头牛犊,一家人目睹了母牛生产牛犊的艰难过程,夺罗是三岁的曲扎给取的名字。孩子和牛犊有着极好的感情,每个早晨,曲扎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牛犊,撩开帐篷门帘,夺罗早守在门前,低着头沿帐篷边沿寻找,不知该从哪里进帐篷。看见夺罗,曲扎才回帐篷里喝早茶,夺罗紧挨着他,专注地看他挼糌粑。早晨,当孩子们像那群栖息在山崖的野鸽子飞上天空,扑棱棱响成一片时,曲扎扔下碗就跑,夺罗跑不过他,总扬头叫上两声,曲扎就会放慢脚步。黄昏是曲扎最不喜欢的时间,他不能让夺罗留在帐篷里过夜,他领着夺罗极不情愿,又毫无办法地走向母牛。夺罗很听话,这时候它不撵路,像明白道理一样卧在母牛身边,只拿一双眼睛注视着曲扎的一举一动。曲扎要走了,走出两步,夺罗仰头轻轻叫上一声,曲扎回头看它,夜色中夺罗的眼睛微微有些光亮。曲扎扭头又走,走不了几步,夺罗又仰头轻轻叫上一声,曲扎只得再停下来。后来,他捂着耳朵猛跑进帐篷,才算结束这缱绻。天天都这样难受,曲扎唯一的办法是盼天快亮起来。
曲扎和夺罗一同成长,却长不过夺罗。一年后,夺罗已出落成一头年轻而壮实的牦牛了。在草原上撒欢儿奔跑时,曲扎赶不上它了,只能在后面大声喊着:“等等我。”跑开一段距离,夺罗停下来,回头看他,曲扎边跑边说:“你笑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知从何时起,曲扎喜欢上那条青黑色的缎带一样横卧在草原上的柏油路。每天早晨,曲扎起床后,夺罗就在帐篷外面等候着他。夺罗三岁了,已是一头健壮的公牛,它比牛场所有牦牛都要大许多。它在早晨最初的阳光中守候于帐篷门前,阳光使它全身黝黑的皮毛泛出一层暗幽幽的光芒,弧形粗壮的犄角在它头顶弯成了一个半圆,尖锐地直指蓝天。曲扎起床了,六岁的曲扎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着地挼糌粑喝早茶。帐篷外面是夺罗,大得无法进帐篷的夺罗,这使他很安心,他安心地把酥油一点点捻碎,把糌粑一口口吃下肚里。之后他走出帐篷,他对夺罗笑笑,夺罗低着头拱拱他的身体,他拍拍夺罗的脑袋。曲扎不再尾随草原上疯玩的孩子,他们缓慢地走向草原的远处。他们走到公路边上,曲扎盘腿坐下来,夺罗也曲了四条腿卧在他身边。公路向远处不断延伸,延伸到草原尽头,也延伸到曲扎的思维尽头。有一天曲扎想,公路最终将到达哪里?公路的尽头有什么?曲扎就天天坐在公路边想,却想不明白。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汽车,呜呜地在公路上飞驰。曲扎在公路边第一次看见客车时,忍不住向满车的乘客招手欢跃,夺罗也跟着哞哞地叫,车上的乘客就看见草原边上有一个跳跃的孩子和一头欢呼的牛。
那个下午阳光炽烈得使青草都泛出了一层白光。曲扎口干舌燥地站起来,想去路对面的溪流边喝点儿水,夺罗也跟着站起来,曲扎迈开步子走向那条滚烫的公路,夺罗跟在他后面。突然夺罗狂叫起来,曲扎回过头,想看看夺罗叫什么。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夺罗的模样,一辆飞驰的越野车就裹挟了他六岁的生命,司机吓待了,驾着车一路向前冲。后面是发疯狂追的夺罗,它追了一大段距离,眼睛都发红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车驶出了它的视野。曲扎躺在血泊里,夺罗低着头拱他的身体。那个夜晚,夺罗一直哀鸣,整个牧场都让它叫得悲切和哀伤。
此后数年,连阿朵一家人都不再那么忧伤。他们相信那个传说,孩子去世了,是去天堂帮着神灵搓冰雹。唯有夺罗,每见有越野车驶过公路,总会发疯狂追。它的头颅布满了大大小小许多伤痕,左眼已瞎掉,两只曾经极长的犄角都拦腰折断,剩下的小半截犄角就和那庞大的身躯极不协调,像始终发力顶着一个巨大的汽车。这些伤痕都是它撞击越野车造成的。后来,乡政府得知这牛的危害,研究决定击毙它。洛彭措听命前往,手持微型冲锋枪,他的食指不住地打战。后来他违命返回乡里,把枪放到乡长办公桌上,让乡长另找人去。找来找去,没一人能对夺罗下手,这事就给搁置下来了。
就是这样一头牛,索在毫不知情下,夜里将它偷去满足了空落落的肠胃。洛彭措发誓要将偷牛贼擒获。抓捕索时,根本没费任何周折,索没躲没逃,像过去那样散漫流浪。他被戴上手铐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索被判了三年,为起到警示作用,法院来到贡玛牧场进行宣判。但是索不服气,他被推上卡车时,对洛彭措大声喊叫,让他记住,记住一个叫索的人。
后来,索刑满释放了,他违背了他的老规矩,不仅在冬季偷牛,同一家的牛也给偷了两次。洛彭措知道他违背规矩是针对自己而来,他甚至能揣摸出索的想法,索这是不服气,他不服气抓捕这一行动是把他真当了小偷。现在他出狱了,他要做一次真正的小偷,他要看看如果他存心这样干,洛彭措还有没有可能抓住他。一旦他铁了心,别说派出所,即使是县公安局也不可能抓住他。一个漂泊四方的流浪汉,在广阔的草原里,谁能探明他的踪迹呢?他这样赌气,说明他还不知道那一次被他窃去的牛是夺罗,一头谁见了心都会发软的牛。
了解和熟悉索之后,洛彭措对自己产生过一些怀疑。像其他牧民一样,他对索同样充满好感,他理不清楚这好感缘自哪里。也许这样一个行为怪异的流浪人,与前一世的说法刚好映衬。
当洛彭措所长勘察完现场,太阳已微微偏西,这炽烈的太阳对冬季的雪毫无办法。雪铺在草原上,铺在远山巅上,一层层堆积,把纯纯的白尽情释放给天地。唯有公路的雪,经各种汽车的碾压,呈现出暗黄的肮脏,露出车辙深深的印迹。洛彭措骑着摩托车回到乡里大院。两个年轻的警察迎上来,连声说:“有案子怎么不叫醒我们呢?让我们去办就行了啊。”
洛彭措想起他们的睡姿,脸上有了开心的笑容。这两个警察在他眼里,还没脱掉孩子的奶气。他挥挥手说:“有你们忙的呢。”洛彭措说着,向屋里走去。两个年轻的警察就到墙边晒太阳去了。
进了屋,女人说:“你明天要走的,你得去看看老毛病。”
洛彭措说:“我没说不走啊。”
女人的脸上显出胜利的笑容,忙去提奶茶壶。洛彭措把糌粑和酥油放到碗里,拿指背轻轻碾了,接了女人递过来的奶茶缓慢喝下去,然后长长地伸了舌头,舔食被打湿的一层薄薄的糌粑皮,心想索这案子,再不会让自己为难了,让两个年轻警察去办,看看他们的应变能力。这样想着,脸上又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