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聚会之后,培德还和我们喝过两次酒,只是他不再说话,看我们一点儿也不涉及他感兴趣的话题,他没待多久就推说有事走了。我们习惯不再叫上他,这个陌生的人经过八九年的时间之后,我们将他渐渐淡忘,再一次回到陌生。
康定如此之小,几年时间里,我竟然没碰上过培德,直到苏延重又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形象才在瞬间被我们回忆起来。苏延要去找培德也因为康定太小。许多人都买了私家车,车买回来,停车场却严重不够,满街沿见缝插针停的都是车。苏延生意红火,小日子特别滋润,买回一辆崭新的轿车,放在街沿,日日担心车被偷了、被划花了、被交警拖走了,弄得焦头烂额,都没办法正常工作。四处找关系想寻一个泊车的地方,打听到培德所守的单位那院里尚有空处,很有信心地开车去找培德,把泊车的事说出来,却不想他一口回绝,说单位有规定,院里不能停放外单位的车。苏延怎么说都不行,要付停车费,自己愿意多出一点儿,培德可以上交一份给单位,也好说话,另一部分自己可以留着,工资本来低,这些钱改善一下生活。但是培德仍然坚定地回绝了,苏延非常生气,将他痛骂一顿,说他没一点儿人味儿,什么情也不记。培德不争吵,只重复着说:“我一直尊重你,但这事和停车没有任何关系。”那院里的人悄声劝苏延,告诉他与培德说这些没任何作用,早些时间单位规定死,除了公车,同单位的私车也不准停,那不过一纸制度。单位一个副局长买了车,要停院里,培德也是死活不让,弄得那副局长哭笑不得,原想把培德一脚踢了,换人守,又不忍培德这许多年来,所有的生活都仅靠这点儿守门费维持,没办法,只好改了规定,允许同单位的人停私车,才把这事解决。那人说培德是个死脑筋,还有点儿神经质。苏延把这件事讲完,感慨地说:“这个培德,许多年了还如此老土,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固执上。”
两年之后我去单位的路上看见街沿跪着一个学生,她用粉笔在路面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遭遇,她的年龄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穿着还算时尚,背一个书包,用头发把脸遮住了,死命低着头,在她的腿边,还放着一些学生证和医院证明。我瞬间就判断出这百分之九十又是一个打幌子的行骗者,无论故事再感人,也骗不了大众。成百上千的人自她身边走过,没一人停下来看一眼她写了些什么,没一人掏出哪怕一毛的零钞放到她面前,我想这是一个不容易被骗的时代了。我踩着她写的那些字走过去,没走多远,一个特别眼熟的人与我交汇而过,我瞬间意识到这是培德,我本想喊他一声,又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我不知现在能和他说些什么,我只是停下脚步看他远去的背影,他胳膊里像昔年一样夹着书,两本杂志,一本是《瞭望》,一本是《看世界》。他竟然穿了一套早年的劳动布衣服和一双黄色军用胶鞋,都已洗得泛白,头发同样蓬乱地挺立着,已经有些花白,他老了许多,背也微微有些弯曲,他老旧的装束和那两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正感慨这许多年了,除开变老,他并没多大变化时,见他在那个跪着的女学生面前停住了,他把杂志拿到手上,双手背着,专注而认真地看那些工整的文字,最初我怕他和那女孩子争执起来,把别人教育一通,他很容易做这样的傻事,但他的神态满是同情和悲悯。也不知什么原因,我猛然在心里呼唤着:“别上当!千万别上当!”这无声的呼唤没起任何作用,我看见他将手伸进了内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轻轻放到那女孩子的面前,然后满意地离去,融入千百个陌生人中。他的举动让我紧张的心意外放松下来,我回忆着他和他的爷爷,我的鼻孔很酸,眼睛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