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迁过许多次,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也记不住有许多次,有一天,夺翁玛贡玛来了一个背大包的年轻汉人,他用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对准孩子们,那东西一闪光,孩子们轰的一声全给吓跑了,仅仅一小会儿,他们又在不远处聚拢,好奇地看着他,他对孩子们笑笑,大声说,我想在这里住几天,这里很好。
孩子们都笑看着他,他们听不懂他讲什么。
他指着自己,又指指夺翁玛贡玛,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在这里住住,这里很好。
带他去洛彭措那里,阿达说洛彭措那时候是个汉人,他能听懂,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说。
他明白了孩子们的意思,他们要带他去找翻译。他随孩子们来到仁青志玛的帐篷前,他看见一个满脸是皱纹,须发尽白的藏族老头手摇转经筒口里小声诵着经文,老头脸上挂着让人看了心里特别安静的笑容。他同时还看见老头一侧有一个老女人,让他惊异的是女人老得全身的皮都松弛了,但巨大的双乳却还挺拔着,她正坐在草地上让一头牛犊吮着乳房。
洛彭措,汉人来了,你听他说什么。孩子大声说,又回头给他做了个讲话的手势。
你好,我想在这里住几天,这里非常美。他说。
洛彭措看着他,一脸茫然。
他说什么?孩子问。
洛彭措摇着头用藏语对孩子说,你都听不懂我怎么听得懂。
降泽
胆小鬼降泽。阿达说。
胆小鬼降泽。他的伙伴们也说。
还是在一次草场纠纷中,降泽才五岁,他和伙伴们目睹了厮杀的残酷场面,双方汉子一个个都非常勇武,各不相让,直到抽刀见血,双方都有伤亡,直到女人们为保存男性这一种群,硬把男人们拖回自己的帐篷,然后自己挺着胸站到争斗的焦点上。
五岁的降泽看见他们抬着各自的亡者回到自己的牧场,看见天葬的鹰飞越整个天空,他独自一人悄悄走远了,走到一个坡地上坐下来。
孩子们开始在草原上疯跑玩耍时,才发现降泽不见了,他们四处找寻,后来在山坡上看见降泽,他一人独坐在那里,神态像一个老人那样注视着远方。
“降泽。”噶玛泽登大声喊道。
他没听见。
“降泽,别在那里傻坐。”尼玛泽仁也喊着。
他还是没听见。
他吓傻了。卓玛担心地说。
一群孩子就向山坡爬去。他们围着降泽坐下来,尼玛泽仁说:你看啥?
降泽这才回过神,满眼迷茫和疑问使他的神情真的显得有一点儿待滞。
跟我们一块儿玩去。噶玛泽登说。
他摇摇头,又回过头去,不再看孩子们。
真的吓傻了。卓玛说。
胆小鬼降泽。尼玛泽仁说,他和一帮孩子不再理他。
阿达罗布很爱降泽,阿达罗布是夺翁玛贡玛一条名扬四方的好汉子。胆小鬼降泽。阿达罗布听见孩子们这样称呼降泽,他不相信,他希望降泽像自己一样成为夺翁玛贡玛的另一条好汉子,但他发现降泽真的变了,仅仅因为一次带血的争斗,仅仅因为有人死去,降泽就变了另一个人。阿达罗布很恼火,降泽八岁那一年,他就领着降泽去抢牛,他们骑马狂奔在别人的追逐中,当他们摆脱追逐后,阿达罗布把袖子挽起来,降泽看见阿达罗布的手臂上有一道刀伤,血顺着口子不停地渗出来,降泽别过脸,不忍再看,降泽的行为让阿达罗布生了气,他把降泽的头扭过来,将伤口凑到他眼前,大声吼道,连这个都不敢看,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
十二岁那一年,阿达罗布领着降泽策马进入了狼群出入的山谷,他在挥刀劈狼的间隙,看见降泽提着藏刀待待骑在马上,砍啊!他大声说,降泽摇摇头,扭转马头,一溜烟跑远了。
胆小鬼降泽。阿达罗布说,他所有要让降泽变得勇敢的事都告失败,降泽一如往昔,甚至更沉默寡言了。
没谁知道他在想什么,牛都散在草地上时,他独自一人坐在草坡上,目力所及的地方是绵延的雪山,更远一些据说有海,这是益西贡布讲过的,说在很久以前,全世界都是海,后来山从海里长出来,山上荒荒凉凉,什么都没有,是海里冒出的一个气泡,气泡自海底冒出,随着上升越来越大,最终爆裂在海面,爆出了万物的根。山长成后海就退到远处,降泽没法想象成片的水连在一起的模样,海甚至比夺翁玛贡玛更大,没有见过的海让降泽感到有点儿绝望,有点儿恐惧,像他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这恐惧让他孤独而忧郁。
胆小鬼降泽。大家都这样叫他,他不会生气,没有谁更比他怕死,他不仅怕自己死,也怕一切生灵的消失,他坐在草坡上,无边地想象着那个世界,他不知该怎样解脱这与生俱来的恐惧。
在降泽十五岁那一年,夺翁玛贡玛又遇上了草场纠纷,对方草场死了两人,夺翁玛贡玛死了一人。和他一般大的伙伴们都随着成年的汉子去了,他不想去,他不想去不是因为怕自己死亡,而是怕死亡这件事,谁死他都怕,但他又不能不去,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大事不出面,今后他没法在夺翁玛贡玛生活。
纠纷之初是男人们相互讲理,谁也不相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后来都抽了刀,相互砍起来。
降泽站在人群后,随着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怕,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愤怒的人们,他低着头听见了抽刀的声音,金属相撞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彻底撕开了他恐惧的大门,他扭头就跑,跑到草坡上,避开了人群、争斗和死亡。
一早降泽又来到草坡上坐下,死掉的人要天葬,他不敢跟随前去,他沉默地坐在草坡上,忍受着别人死亡对他的折磨,当召唤鹰的海螺吹响时,他全身都抖起来,细细地抖,怎么忍也忍不住,恐惧像风一样吹遍了他的身体,直到喇嘛的诵经声从远处传来,在远处听,诵经声就连成了一个整体,那声音低得像从地心里冒出来,然后充塞了整个夺翁玛贡玛。降泽不抖了,连成一片的诵经声让他内心异常安宁,他慢慢站起来,不知不觉来到天葬台前,他站在人群后看着群鹰把最后的骨肉吞进肚里,又拍打翅膀飞上了天空,死亡的阴影在那一刻忽然烟消云散。
那以后降泽染上了和索一样的毛病,喜欢看杀牛,不过他不为吃牛肉,只看那过程。杀牛时这低低地诵经声覆盖了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牛舔完那团用酒和糌粑、蜂蜜等东西挼成的食物,两条棍子就夹住牛鼻,它不能再呼吸了,静静伏在地上,眼睛越来越蓝。降泽相信牛是真愿意那样死去,它不反抗,不拒绝,也不挣扎,安安详详地死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牛越来越蓝的眼睛里会有一些极度快乐的光泽,这光泽总能让他敏锐地捕捉到。
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会那样平静地死去,当这想法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就跑到草坡上躺下,他看见天蓝得没法再蓝,高空上有一只鹰,他看见那只鹰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那几团云也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没有一点儿风,这样的时候他总误认为自己已经死去,时间停住了。最初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一只雪猪跳过身边,一只鸦雀飞过头顶,他都会醒来,迫不得已回到自己的帐篷,后来这种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他感受到灵魂真的开始自身体一点点剥离,像风一样要飘起来,飘吧,他想,飘起来。灵魂最终还是没能脱离身体,像被一根丝牵着,只在身体之上飘荡。
当降泽再次清醒过来回到现实时,他轻轻睁开眼,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全身赤裸地躺在天葬台上,喇嘛的诵经声迎面而来,他想他真的死了,他把眼睛闭上,他听见诵经声又连成了一片,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像牛一样蓝,越来越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