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楼下响起“收酒瓶子啰、收旧彩电旧冰箱旧电脑旧洗衣机”时,我脑袋里就蹦出培德的形象。培德很瘦,眼睛奇大,头发乱蓬蓬地像枯草一样竖在脑袋上,毫不讲究的装束让他显得凌乱甚至肮脏。如果在大街上看见他,看见他在人流之中双手背着,低头急走,与往来的人们格格不入,这时候的培德显得很苦难、很底层。如果在夜晚酒后,看见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星空,我们都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孤单而脆弱,还夹杂着一点儿神经质。
当然培德不是收破烂的,那吆喝首先让我们想起的是他爷爷,一个看上去揣摸不透用了多少时间的老人,儿时的我们看见他时,常爱争论,有说他活了一百岁的,有说他起码活了两百岁,懂事一些的孩子就大笑,说人哪能活那样久,这须发尽白的老头不过只六七十岁而已。
培德的爷爷也不是收破烂的,那年代的康定还没有吆喝着收破烂的人,他只收纸,收写了字的纸,他在康定城里穿一件老旧的深色青布长衫,走街串巷寻找字纸。上午九点多一点儿,太阳从跑马山巅升起来,他出门收一次。晚上八点多,天开始一点儿一点儿黑,他又背上大背篼出门,踏着青条石铺就的街道四处搜寻。那年月还正是贴大字报的时候,满墙的大字报经雨一浇、经太阳一晒、经风一吹,就成碎片飘落下来,浪荡街头或被众人踩来踩去,或蜷缩于角落和垃圾、秽物挤在一块儿,散发出阵阵恶臭。培德的爷爷看见它们,都一一拾起,放入背篼,让它们远离了污秽肮脏,回归相对的洁净。我们常在垃圾堆前看见他寻找字纸,他弓着腰,用一根竹条仔细翻拨,看见特别脏污的字纸,他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小心翼翼地将那字纸分离出来。经过人家户时,他用低沉的嗓音吆喝一句:“字纸!”希望那些有字纸要扔的人,拿出来交给他,只是他并不像收破烂那样给别人付钱,这无偿的吆喝常常没人答理。沿大街小巷走过一遍,背着拾得的字纸,培德的爷爷缓慢爬上跑马山,在跑马山半山腰处一片小而平坦的地里,用石头垒着一个坑,活像康定民间的火葬场,培德的爷爷将那些字纸全都堆到坑里,点燃了守在旁边,看它们在火中焚化成一缕缕青烟,随风而散。
康定是藏区边陲的一座小城,这样一个怪异的老头无疑会成为这座小城的名人,街头巷尾时时有人谈起他,谈他那永不变更的深色青布长衫,谈他不与人交往的孤僻性格,当然,谈得最多,也最容易引起人们争论的是他收字纸的怪异行为,种种猜测也随之而来。有说培德的爷爷是国民党黄埔军校的高才生,早已看清天下大事,临近新中国成立时,从部队偷跑出来,到偏远的康定隐姓埋名,过上平凡普通的生活。有说培德爷爷不是军校的,军校的人没这样细腻,他是学国文的老牌大学生,受传统教育至深,知道惜文怜字。这几种说法都暗指培德爷爷是深深懂得文字的,说不定还是个民间的大文人,只遇上那个视文化人为臭老九的年代,他不得不以此行为寄托自己对文字的尊重。相对这几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可谓背道而驰,说培德爷爷哪是什么大学生啊,不过是内地偏远山区的农村人,遇上干旱的天灾,再加战争的人祸,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乞讨,靠卖干树叶为生,一步步来到康定。康定是那种无论民族人种,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安身立命的包容之地,培德爷爷来到康定,做苦工寻活路,立住了脚安下了家。其实培德爷爷斗大的字也一个不识,常感叹自己缺少文化,以至于远离故乡,在这偏远的异地磨骨头养肠子,因此对那些字纸都分外怜爱。这是基本的推理,延展开去,由于不识字,白纸上一经有黑字落下,怎样看都具有一种美感,一种符的神性,像道士所画的符,大部分人都不会认识,因为不认识,才具备了陌生的神秘性。培德的爷爷要拾起那些字纸,正由于不识字产生的神性和美感而去。多年之后我们认识培德时,还放不下这一段公案,问他爷爷究竟有多少岁,培德笑而不答,显示出他少有的狡黠。
我那时候常在家里听见培德的爷爷用他低沉的声音喊字纸,这吆喝时常听着,也熟视无睹了。有一段时间,听说培德的爷爷被揪出来开了批斗会,说他看见墙上的大字报快掉下来,就去撕了放进背篼。我不知道那个批斗会开成什么样子,这样一个老头,这样一个贫穷的老头,想来就算批斗也不会太有趣,批斗一场,也没人再追究,算给他一个警告。之后不久,在一个黄昏,我意外地遇上了培德的爷爷。我原本伙同几个邻居的同龄孩子去街上疯玩,我们在大礼堂广场上捉迷藏,我躲到了广场边的一个角落里,从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挨近墙边的篮球架和架下的大条石,培德的爷爷待待坐在那里。我缩回脑袋,仔细藏好,瞬间意识到那个老头身边还放着个大背篼呢,忙探出头去,看见了他身边的背篼和那身标志性的深色青布长衫,我想字纸老头不去拾字纸,坐这里干什么呢?我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石头上,仰头张望着什么。他非常瘦弱,有一撮白透的山羊胡子,一脑袋食指长的头发也白透了,乱糟糟地挺立着,他的双眼经康定的风长时间的吹拂,有一些混浊,有一些发红。他坐在条石上,他身边的背篼几乎和他一样大,组合成极不协调的画面,在不宁静的广场,异常地显著。他一直在张望着对面的墙壁,满脸都是期待的神情。我按捺不住好奇,也顾不上捉迷藏了,跑到他身后,看那对面的墙。墙上一层层贴着的是大字报,其中一张,有大半都掉下来,悬在那里,微风一吹,轻轻地摇晃。老头这是在等待它掉落到地上呢,只需要一股稍有劲头的风,它就会飘落而下。我重又藏回角落里,等待朋友来寻找。不知疯玩了多久,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朋友们都准备回家了,我无意中望向那篮球架,培德的爷爷竟然还坐在那里。我让伙伴们先回去,独自来到老头身后,看那张大字报还一如既往地悬着,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我想这样久了就没有一股风吹来吗?康定素来是风城,一年有二百多天要吹风,我跟着老头耐心地等待,不断祈求来一股风,来一股强劲点儿的风。但是这个黄昏竟然连一丝风都没有,那张大字报纹丝不动地悬在墙上。我有些焦急,这风像是偏要跟我们作对,祈求不来,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咒骂,我把幼小脑袋里所能盛下的脏话全部用光。天越来越暗了,街头昏黄的灯光已洒落下来,我听见母亲焦急的声音从广场边上响起,我匆匆跑开,母亲拎着我的耳朵,不停地骂着。我努力回头,看见培德的爷爷还那样安坐在篮球架下,我忘了耳朵的疼痛。至此后,我待在家里,一经听到字纸的吆喝,总忍不住四处寻找废弃的字纸,实在没有,我也会在一张白纸上乱写几笔,飞跑着交给培德的爷爷,他接过字纸,说声谢谢,小心折叠了,放进背篼,那一刻,我心里的快乐会变成无数的鸽子,在血管中急速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