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又有酒了,女人把装满酒的皮袋子交给他时说,足够你到夺翁玛贡玛。
夺翁玛贡玛是一片大草原,把山爬到尽头,夺翁玛贡玛就会给你平平坦坦的道路和心情。
黄昏时分阿禾到达了夺翁玛贡玛牧场,他向一个裸着身体的孩子打听到阿拉四郎的黑色帐篷,那帐篷在一条小溪边上,阿禾坐到临近帐篷的草地上,他不想现在去见好女人阿拉四郎,他缓慢喝酒,喝得高兴,就躺在草里,嗅着草原上特有的淡淡的牛粪味和草香味,看见天空越来越暗,在暗蓝的天上布满星辰时,阿禾意外地发现夺翁玛贡玛的天空不止一个,许许多多天空叠在一起,遥远而真实,他微微张开嘴,感叹不已。
阿禾正是带着这惊叹来到阿拉四郎的黑色帐篷里,他躺到阿拉四郎身边,酒还捏在手里,喝下一大口酒,他对身边的阿拉四郎说,这里的天空有很多个。
第二天一早,阿禾清醒了,看着身边的阿拉四郎,阿禾笑得很开心。
你是好女人,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阿禾说。
我是男人的女人。阿拉四郎说。
你是我的。阿禾说。
你从什么地方来?叫什么?阿拉四郎问。
阿禾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他们都叫我阿禾,我不记得我从什么地方来了。
阿禾?阿拉四郎自言自语说,说着笑起来,你真是一个阿禾,很贴切的。
阿禾从此住在了夺翁玛贡玛,因为酒,夺翁玛贡玛的汉子们因为酒宽宥了阿禾,他们快乐地认为阿禾和别的男人一样慕阿拉四郎的名而来,只是他喝酒,他喝了酒记不住自己是谁,他喝了酒不愿意再离开夺翁玛贡玛。
在夺翁玛贡玛,阿禾有了唯一的记忆,这就是阿拉四郎。她是好女人,她是我的,酒鬼阿禾说。他每天还那样喝酒,随时醉在草地里,呆呆看着许多天空,睡上一觉,稍微清醒一些了,就回到阿拉四郎的帐篷里。在夺翁玛贡玛醉过几个春秋后,阿拉四郎生下四个儿子,清醒时,看着四个无论性格,长相都有很大区别的儿子时,阿禾有一点儿伤心。阿拉四郎是我的。他说,他决定看看是哪些汉子夜里偷偷来到阿拉四郎的帐篷里,他还决定和他们一比高下,比什么都可以,实在不行抽刀也可以。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大家听,他说阿拉四郎是我的。这不过是阿禾清醒时的一点儿想法,酒醉后他就把这些全忘了。
阿禾不知道因为酒,他的名字和阿拉四郎的名字一样,传遍了整个草原,有慕名而来的汉子要去阿拉四郎那里,都会提前备上酒,快到夜里了,找到阿禾,把酒给他,有了酒阿禾就高兴,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下就喝,喝得双眼迷糊,仰头倒在草地上,看见满天的星星都在跳舞,跳古老的弦子,天黑蓝黑蓝的,变成了许多个,和牧场连在一起,感觉自己也是在天上,整个夺翁玛贡玛都在天上,这样的状态使阿禾内心极端舒服,把什么都忘掉了。酒完了,夜深了,酒意也浅了些,他会想起让他骄傲的四个儿子,想起属于他的阿拉四郎,他跌跌撞撞站起来,回自己的帐篷,一到帐篷他全身都会松懈,摸索着睡到阿拉四郎身边,给他酒的汉子,也会在这时候从阿拉四郎身边滚出帐篷,阿禾永远发现不了有人滚出了帐篷。
就是这样,酒鬼阿禾分不出头顶有几个天空时,他爱说自己的四个儿子,虽然他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他也爱说阿拉四郎,虽然他和阿拉四郎没发生过一次实质性的接触,一喝酒他把这个也给忘掉了。
仁青志玛和洛彭措
一个雪天,雪不停地飘,一大片一大片缓缓降落,雪把天和地连成了一个混混沌沌白色的整体,远远看去,像没有空间可以进入,好在一群孩子猛地打破了这个近似停滞的整体,他们从远处跑来,在眼睛里越来越大,他们胡乱的喊叫声穿透了漫天飘飞的大雪,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群小牛犊,它们发足狂奔,追赶前面的孩子。在即将抵达眼睛时,孩子们又忽然转向,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们身后的牛犊也越来越小。
就这样一群孩子和牛犊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上疯跑,跑来跑去。
男人们在黑色帐篷里喝酒说笑。
女人们熬上茶又去拍牛粪,穿梭在帐篷间,她们的身影就显得忙乱而又充实。
一些老人口念嘛呢手摇经筒,还有一些老人缓慢而寂静地搓着羊毛。
成年的牛都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飘飞的雪片在它们身上渐渐积了一层,使它们成为白色的硬块,一个个隆起在平坦的雪中。
坐在帐篷门前,仁青志玛看不见雪中的帐篷,看不见忙碌的女人,看不见那一个个隆成雪团的成年牦牛,甚至看不见飘飞的雪花和被雪连接在一起的天地,她等待孩子们远了又近了,等待他们喧闹的声音聚集起来又失散开去。
疯跑的孩子爱饿,不时有玩饿的孩子向她跑来,捧着巨大的乳房吮饱肚子,一轮轮孩子吸饱了她的乳汁。疯玩的牛犊也会向她走来,嚅动的嘴唇凑到她胸上。她一直等在帐篷前,等待孩子和牛犊,等待夺翁玛贡玛一切待哺的生灵。
很早以前她非常短暂地拥有过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从她肚里出来,不过三天,就逝掉了,她还不能清晰地记住那孩子的模样,她的回忆都具体到双乳上,孩子吮吸乳房的感觉长久留存下来。益西贡布说孩子去天上了,孩子去帮天上的神灵搓冰雹。在益西贡布的帐篷里,她见过那样一幅唐卡画,画中心是一个黑色的满脸愤怒的护法神像,护法头顶左右两方,是两个红色的孩子,盘腿坐着搓冰雹,日后她记忆中的孩子就是那样一个红色的形象,遥远而逼真。她再没有过孩子,双乳却一天天胀起来,硕大无比,从此,奶水在她身上没有断过。
孩子们都叫她阿妈,如果是牛犊会说话,牛犊一样要叫她阿妈,还不仅仅这样,还不仅仅这样……
那也是一个大雪天,她去找失散的牛,万物都模糊在白色中,只有雪下个不停。她不停地走,远离了夺翁玛贡玛那些温暖的黑色帐篷,直到一声凄厉的狼嗥,她才意识到已深入狼群出没的山麓。
几步远的地方,她看见那只被大雪裹满身体的母狼,母狼低伏着头,警惕地看着她。四周没有别的狼,她放了心,母狼不后退,她也站着不动,对峙中她明白了那只母狼脱离狼群的原因,一只狼崽就在母狼头下,雪使狼崽隆起了一个小丘,母狼不时用不安的鼻头触触狼崽,小雪丘微微蠕动一下,又安静了。那是一只将要毙命的狼崽。她想去帮帮母狼,她试着迈开步子,向前踏了两步,母狼将头伏得更低了,嘴唇皱起来,龀龀牙齿,仁青志玛站定不动,母狼又缓慢恢复了平静,静静看她。就那样走走停停,她靠近狼崽,母狼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母狼看清了她胸前巨大的乳房,嗅到她满身的乳汁味。母狼退开了,退到远一些的地方,她抱起狼崽,将乳头灌进它口中。母狼在不远处彻底放松了,它打起精神,全身一抖,雪纷纷掉到地上。难怪这狼崽会奄奄一息,母狼消瘦得只剩下一张狼皮和凸现的骨头,它不能喂饱自己的孩子。那一场大雪连着下了近一月的时间,深夜里,仁青志玛听见帐篷外有一些细微的声音,走出帐篷,她看见那只母狼和它的狼崽,狼崽在帐篷门前,母狼退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它是嗅着自己的气息寻来的,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母狼就会带着狼崽在夜里到来。
这样说如果狼崽会说话,也会叫她阿妈,如果夺翁玛贡玛一切待哺的生灵会说话,都会叫她阿妈。
孩子和牛犊在不远处短暂地集聚了一小会儿,他们把自己分成两帮,要玩打仗的游戏,牛犊也分成了两帮,之后又散了,两帮孩子你追我赶,两帮牛犊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仁青志玛看见孩子和牛犊跑向远处,越来越小,最后和白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时刻仁青志玛就感觉草原有一点儿空旷,眼睛涩涩地看得痛了,一群孩子又猛地出现在白色中,他们拼命狂奔,越来越大,牛犊在他们身后追赶,追不上孩子们时,它们哞哞地狂叫着。她被这情景逗笑了,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然后她听见孩子们喧闹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注意到孩子们一脸慌乱。
有一个死人。尼玛泽仁说。
没死。降嘎说。
一个汉人。卓玛指着远处说。
仁青志玛随他们前去,在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边缘,她看见了那个一动不动伏在雪地里的汉人,她念叨起六字真言,触触他的背,他轻微地动了动。
菩萨保佑,没死。仁青志玛说,忙把他翻过身,他昏迷不醒,脸上没一点儿血色。
我们一起来。降嘎说。
她和一群孩子把他抬了起来,抬到自己的帐篷里,孩子和牛犊又回到雪地里疯玩时,她看看没一点儿知觉的汉人,轻轻将他身上单薄的汉衣脱掉,捧了些干净的雪,在他身上依次揉搓,他瘦得像一具骨头架,来回搓动的手在骨头上磕磕绊绊。
苍白的身体在仁青志玛用雪反复的揉搓下,渐渐有了血色,之后那瘦弱的身体红透了,血都在皮肤下奔涌,身体不再死,这还不够,他需要温暖,需要生气。她把自己的藏装一件件脱下来,饱满的双乳袒露了,健壮的腿也现出来,她伏到他赤裸的身体上,感觉抱着一个冰块,这个冰块在她怀里渐渐融化,生气一点点爬上他的身体,她终于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他一定饿坏了,又冻又饿,她把饱胀的乳房放进他的嘴里,他还没有意识,他只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凭本能贪婪地吮吸,她又忍不住笑了。
三天之后,汉人醒在一张老羊皮藏袍里,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仁青志玛和一群夺翁玛贡玛的人。
谢谢!他无力地说。
阿啧啧,他说什么?阿啧啧问。
仁青志玛摇摇头,他讲的汉语,他们都没法听懂。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仁青志玛问。
他也没法听懂,摇着头,脸上有了笑容。
交流就这样开始了,各说各的,谁也听不懂。
好点儿没有?
我家在遂宁农村,种地的。
哪里还难受?
遇上天灾,饿死很多人,没办法,我就来到这里。
有一天,汉人指指自己,很努力地说,我叫罗银初,罗银初。他对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都这样说。
洛彭措,你叫洛彭措?仁青志玛说。
不。他摇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罗银初。
洛彭措。仁青志玛跟着他说。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汉人洛彭措就这样在仁青志玛那里定居下来,一住就是一生。
他还不会像夺翁玛贡玛的男人们一样,把藏装袖口从前到后甩上肩头,他还不会大口吞着酒,和女人们说笑,他还不会把握朵抡圆,把石块扔向远处驱赶狼群,他甚至不会挼糌粑,一坨酥油丢进茶里,他嗅到了异味,他闻不来那种味道。他只能坐在帐篷前,把牦牛、雪山和人看成一道道风景。
洛彭措,晒太阳啊。过往的人都这样叫他。
米,白白的,我们种那个,种在水里,我们把那个叫水稻。夜里,洛彭措爱这样对仁青志玛说。
我家是茅草房。房顶盖了草的那种,房前房后都是竹子,竹林里有竹笋很好吃。竹子外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鱼,花鱼、草鱼、鲫鱼、还有河蚌,硬硬的壳掰开了里面是软软的河蚌肉不能吃,没人吃那个。偶尔有珍珠小小的很难得。我们也有牛。几家人一头,叫水牛。拿来犁地,我们那里很漂亮只要没有灾难。
听不懂他说什么,仁青志玛还是用心听,偶尔她嘴里蹦出一两个汉语单字。
米。她说。
对,米白白的,香香的,我们吃那个。好吃但不多,很多时候还是吃玉米面吃红苕。
你想家?仁青志玛用藏语问。
这里很好,风景好、太阳好、天蓝得很,虽然我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偶尔,洛彭措嘴里也会蹦出一两个藏语单词。
喝茶。他说。
吃饭。他说。
米。仁青志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