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厌倦旅行,不喜欢长途地在路上。2006 年的国庆,我们一天开了 600 多公里的车,从北京到了唐山,又从唐山到了石家庄。高速公路上的风景有些恍惚,都是一样的路,一样的标志,在晚上,公路上的反光漆映照着我们的脸。最后我们在石家庄的井陉停了下来,太行山脉总是光秃秃的,北方的山远没有南方那样水媚。
这天晚上,我们准备吃饭,我接到王靓的电话,她用平静的口吻跟我说:谭超住院了,脑溢血,现在还在高危病房抢救。”
谭超是个胖子,“海棠居”老板,海棠居是家舒服的私家菜,一度这里是我的食堂。海棠居的院子里有一株上百岁的海棠树,在春季开花,坐在四合院的房间内,朝外观望,不免落英缤纷。古书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钟,我有时候会上前敲响,有些浑厚的声音很容易惊动水里的锦鲤。谭胖子 60 年代末出生于湖北武汉,大学学的是神学,曾经在神学院里教书,据他说,全国许多神甫都听过他讲课。我曾经猜测谭超在神学院的时光,偷偷出去喝酒,从一个清瘦少年到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用掉了我不认识他的时光。
我每每去海棠居吃饭,都会见到谭超四处张罗客人。
客人多是熟客,谭超善饮,一般是左手可乐,右手白酒,和客人对饮。他的最频繁的酒令是:“来一个豪华的。”意思是需要干掉两杯酒。等一圈酒喝过来,他就会坐在我的桌子旁,跟我对饮。这里有一款酒名曰海棠红,颜色酡红,似乎有微微黏稠,入口微甜,喝起来令人防不胜防。据说,是用四川乡下的纯粮食酒加入一些海棠泡制而成。我总是倒在海棠红下,不知不觉一斤下肚,后劲极大。酒后总会有酒话,我们谈诗论道,多半是等我醒来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于是给谭超打电话:
“昨天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你哪里说得出来什么不该说的话呢。”
“没有骚扰你们的服务员吧?”
“没有,倒是我们的服务员想骚扰你,被我制止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竖着进海棠居,横着出来。其间,海棠花开花谢,寒来暑往。2004 年 2 月 22 日,是个很二的日子,在这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在海棠居吃饭,我要等到 22 点 22 分的时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纪念一下这个“超二”。我们也端起酒杯,来了一个“豪华的”,谭超和我,两个胖子互相对坐,酒后的虚空与虚无写在两个酒鬼的脸上。
那天,所有人都高了。我的朋友小白还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海棠居的经理被人们昵称为“黄毛”,出身武汉吉庆街,曾经的梦想是做一个歌手,不承想后来做了一个餐饮经理人。他善于吉他弹唱,只要有他,那一顿饭必定是一餐卡拉 OK。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然后天色即白,杯盘狼藉。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如今我每日宅在家中,过着妇男的生活,买菜,做饭,戒了烟酒,感觉已经换了一个人。
谭超也换了一个人。我从外地赶回北京,去博爱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看他。我买了一束花,插在他病床的床头。谭超曾经的华发一丝不留,被开颅。他见到我,似乎认识我,对我笑笑,但是已经叫不出我的名字。一个豪爽的酒鬼,轰然倒在病房之中,身体下面的床单雪白。
他的女友王靓一直看护左右,已经消瘦了一圈。我握着谭超的手,跟他说再见。
再见到他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他兴致很高,在海棠居给我打电话。我过去了,四合院依旧是那个四合院,海棠红依然是那杯海棠红,谭超已经瘦了许多,他裹着曾经的西服坐在轮椅上,对着我笑。西服肥大,几乎能装下两个谭超了。谭超跟我聊天,说一些家常话,他现在能够稍微进食,纨绔酒肉,都已经离他远去。此时光头的谭超比起那时的胖子多了几分佛像,慈眉善目地呵呵笑。他没有提及生死,鬼门关里走过一圈,是否如坐了一把过山车,眩晕之后,身体依然停留在游乐园。
谭超回武汉养病休息,海棠居也因为市政规划被拆掉了。那个古院子,木质的桌椅,桌子角上镶着白银,一株繁茂的海棠树,满树的海棠果,还有一棵紫藤,夏日里紫藤搭成一个天然帐篷,这里的酒,这里的肉,那些荒度的光阴..都消失在 2007 年。
黄毛另外接手了一家餐厅,依旧是四合院的样貌,做特色的私家菜,在雍和宫的边上。里面的菜品与海棠居的如出一辙:龟汁驴肉、一个萝卜,喝了酒之后,黄毛给我们弹吉他,唱歌。他有一首原创的歌曲,名为《感觉》,数遍之后,我和朋友们都已经能跟着哼唱。日子过得像烟花,时而灿烂,时而荒凉。黄毛家住东六环的土桥,每日挤着地铁公交上餐厅,娶了一个服务员当老婆,在北京奥运会的前后,老婆给他生下了一个九斤四两的儿子。
日子本应该如此淡定地度过,海棠居似乎慢慢成了一个有些遥远的梦,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谭超依然待在武汉——这个我没有去过的城市,以后见面的机会似乎微乎其微。然而黄毛偏偏不安生,海棠居是他的一个梦,他又在德内大街的一处四合院里重新挂上了海棠居的招牌,从经理当上了老板。
开业之前,我过去看装修,四合院的庭院里做了一块硕大的玻璃屋顶。灯光落英般洒下,有些恍惚。黄毛说,他淘来了许多老海棠居的物件,纷纷指给我看:石头的洗手池、铁质的烛台、木雕的杯垫,还有谭超的一首诗,七律,被雕刻在几块木板上。
我忽然想起那个写诗的夜里,我和谭超喝多了,他说写了一首诗。那个胖子微闭着眼睛,向我小声念叨着这首诗:
花开花落杯中有,荣华入梦瓶里香。
长恨太白多误我,好酒却无好文章。
高处英雄几时泪,鸟尽弓藏又何妨。
月上吴哥今夜在,可否一醉共张狂。
那夜,我们喝下了不少海棠红,海棠红颜色酡红,似乎有微微黏稠,入口微甜,喝起来令人防不胜防。据说那是用四川乡下的纯粮食酒加入一些海棠泡制而成。
我总是倒在海棠红下。
那夜,我们喝下了不少海棠红,海棠红颜色酡红, 似乎有微微黏稠,入口微甜,喝起来令人防不胜防。